校勘学·什么是校勘·校勘与校雠的区别

校勘学·什么是校勘·校勘与校雠的区别

长期以来,有相当一部人认为,校勘就是校雠,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说法有一定的合理成分,但是认真追究根底,则不难发现它们是有区别的。

“校雠”一词创自刘向,他说:



“雠校”,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其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



这是李善注《文选·魏都赋》所引《风俗通》中引的刘向《别录》语。宋修《太平御览》卷六一八《学部》一二“正谬误”条,也引了一段内容基本相同的话:



刘向《别传》(按当为《别录》之误)云:雠校者,一人持本,一人读析,若怨家相对,故曰雠也。



虽然有人解释说,一人校称“校”,二人共校为“雠”,但不论是雠校还是校雠,从字面意义上看,基本都指校勘。《后汉书》卷一○《和熹邓皇后纪》中亦使用了 “雠校”一词:



太后自入宫掖,从曹大家受经书,兼天文、数术。昼省王政,夜则诵读,而患其谬误,惧乖典章,乃博选诸儒刘珍等及博士、议郎,四府掾史五十余人,诣东观雠校传记。



唐章怀太子李贤注云:“雠,对也。”这和刘向的解释“如怨家相对”完全吻合。可以认为“雠校传记”,即是对“传记”的校勘。

但是,自宋人郑樵著《通志·校雠略》,复经清人章学诚著《校雠通义》,“校雠”一词的含义变得复杂起来。这一点,章学诚讲得最明确,他说:



校雠之学,自刘氏父子渊源流别,最为推见古人大体,而校订字句,则其小焉者也,绝学不传,千载而后,郑樵始有窥见,特著校雠之略,而未尽其奥,人亦无由知之。世之论校雠者,惟争辨于行墨字句之间,不复知有渊源流别矣。近人不得其说,而于古书有篇卷参差,叙例同异当考辨者,乃谓古人别有目录之学,真属诧闻。

(《章氏遗书·外编·信摭》)



从章学诚的话中不难看出,他基本否定了校雠应当大体就是校勘的固有涵义,却认为图书分类,即所谓“渊源流别”才是校雠的根本。清代另一学者朱一新亦持此类主张,他说:“校雠之学所以可贵,非专以审订文字异同为校雠也……世徒以审订文字为校雠,而校雠之途隘;以甲乙簿为目录,而目录之学转为无用。多识书名,辨别版本,一书估犹为之,何待学者乎?”(《无邪堂答问》卷二)近代著名学者余嘉锡对章、朱之说有所批评,他说:



据《风俗通》引刘向《别录》释校雠之义,言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则校雠正是审订文字,渔仲 (郑樵)、实斋 (章学诚)著书论目录之学,而目为校雠,命名已误。朱氏之说非也,特目录不专是校雠、版本耳。

(《目录学发微·目录学之意义及其功用》)



其实,刘向已经给校雠下了明确的定义,而章学诚则将刘向所言校雠的内容斥之为“争辨于行墨字句之间”,“则其小焉”,并予以摒弃,但是仍然保存校雠这一躯壳,却充入“渊源流别,最推见古人大体”之实。“渊源流别”指的是刘向校书中最关键的一环——编目,除此之外还有编书、校雠,然而这三部分工作,在当时只有校雠有个明确的名目,这大概就是章学诚以校雠之名为编目之实的原因。

当年刘向奉命校书是在西汉成帝和平三年 (公元前26),这正是我国书籍的简牍时期。由于简牍笨重,且一简一牍容字不多 (一般是二十至三十字左右),故当时书籍的流行方式和后世不同,那时的书籍不是以整部书的形式流传,而是以单篇的形式流传。怎么证明这说法不是想当然呢?《史记》卷六二《管晏列传》有司马迁的论赞: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这里除《晏子春秋》外,都是《管子》一书中的篇名,其中《牧民》、《山高》(一名《形势》)、《乘马》都在第一卷,《轻重》在卷二四,只有《九府》不见于《管子》,裴骃说“《九府》书民间无有”,但司马贞说,所谓《九府》,“盖钱之府藏”,所以应该作《轻重九府》。总之,司马迁不说读《管子》,而说读《牧民》等等,足见这些篇都是单独流行的,否则太史公不会只提这么几篇。又如《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



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孤愤》、《五蠹》都是《韩非子》一书中的篇名,秦王不说读《韩非子》,却说读《孤愤》、《五蠹》之书,既然称之为“书”,足见这些篇是单独流传的,否则,秦王的话就令人费解了。

清代著名学者刘宝楠在所著《愈愚录》卷五“古书篇传单行”条,亦提供了三条证据:



①《汉书·昭帝纪》:始元五年,诏曰:“朕以眇身,获保宗庙,通《保傅传》,《考经》、《论语》、《尚书》,未云有明。” 《保傅传》乃 《贾子》 书中一篇。

②又《艺文志》“弟子职”一篇,应劭注,在《管子》 书中。

③《后汉书·窦融传》 “乃赐融以 《外属图》及 《太史公·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传》”,皆是篇传单行。



特别是《汉书·艺文志》在著录图书时,大都交待了某书多少篇。如《春秋类》:“凡春秋二十家,九百四十八篇,省《太史公》四篇。”这里提到省《太史公》四篇,是说明当时书籍确实是以单篇流行的又一证据。

既然当时的书籍是以单篇流行,这就给当时的整理和著录图书带来一些麻烦,即整理者必须把一个人或一个学派的所有单篇文章收集到一起,校订讹误,删去重复,确定或统一书名,然后才有可能著录,所以,刘向的校书实际上包含了三方面的工作,这就是:①校勘,即当时所说的校雠。②校订新本或编定新书。③撰写书目,加以著录。这三项工作简而言之就是校勘、编书、编目。当时,刘向作为这次校书的总其成者,“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汉书》卷三○《艺文志》)。据梁代著名目录学家阮孝绪说,这些书录“随竟奏上,皆载在本书”,但因这些书录很有参考价值,故“时又别集众录,谓之 《别录》,即今之 《别录》是也”(《七录序》,见《广弘明集》卷三)。由于这些书录的别行,故至今仍可看到部分流传下来的这类书录,这对后人了解当时的校书工作是十分有意义的,现举几例如下:



① 《战国策》 书录

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中战国策书,中书余卷,错乱相糅莒,又有国别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国别者,略以时次之,分别不以序者以相补。除复重,得三十三篇。本字多误脱为半字,以赵为肖,以齐为立,如此字者多。

中书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其事继春秋以后,迄楚汉之起,二百四十五年间之事,皆定,以杀青书,可缮写。

②《晏子》书录

右《晏子》凡内外八篇,总二百十五章……臣向言:所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史书五篇,臣向书一篇,臣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外书无有三十六章,中书无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相定。中书以夭为芳,又为备,先为牛,章为长,如此类者多,谨颇略椾,皆已定,以杀青书,可缮写。

③《管子》书录

……臣向言: 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大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杀青而书,可缮写也。



从以上列举的书录不难看出,当时社会上所流传的书籍,不仅一书的篇第参差不齐,如《晏子》有十一篇者,又有五篇者,甚至还有仅一篇的,而且书名也不统一,如关于战国策书,即有六个不同的书名。这种情况,便决定了刘向校书必须是校雠、编书、编目三项工作同时先后进行,否则就不可能理清当时的中秘藏书。

但是随着纸的发明和广泛使用,书籍的传播方式起了很大变化,它不再以单篇流传,而是以集的形式出现。《四库总目》“别集类”小序说:



集始于东汉,荀况诸集,后人追题也。其自别名者,则始张融《玉海集》,其区分部帙,则江淹有前集,有后集。梁武帝有诗赋集,有文集,有别集。梁元帝有集,有小集。谢朓有集,有逸集,与王筠之一官一集,沈约之正集百卷。又别选集略三十卷者,其体例均始于齐梁,盖集之盛,自是始也。



由于书籍的流传形式发生了变化,这时,所谓校书三个环节中的编书一环便基本不复存在了。如果说,过去广搜异本既是为了校勘,又是为了编书的话,那么现在就只是用于校勘了。再者,因为书籍大都由作者手自编定,这时著录图书也就比过去简便了许多,如果说,过去必须先按人或学派收辑单篇,编定成书之后再加以著录的话,那么现在只要广泛搜集各种图书详加分类就可以了。例如梁代的目录学家阮孝绪,即可凭借一人之力,编成一部颇为重要的书目——《七录》,他在这部书的序中说:



孝绪少爱坟籍,长而弗倦。卧病闲居,傍无尘杂。晨光才启,湘囊已散,宵漏既分,绿帙方掩,犹不能穷究流略,探尽秘奥,每披录内省,多有缺然。其遗文隐记,颇好搜集。凡自宋齐以来,王公搢绅之馆,苟能蓄聚坟籍,必思致其名簿。凡在所过,若见若闻,校之官目,多所遗漏,遂总集众家,更为新录。

( 《广弘明集》 卷三)



从这篇序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齐梁时代的编目,已和刘向时代大不相同,这时,显然已没有了“编书”或“校定新本”这一环节,而只要广搜“名簿”,“穷究流略”,即详加分类就可以了。这充分说明,囊括校雠、编书、编目三位一体的所谓校书,只存在于特定的历史条件下,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化,这种三位一体的校书早已名存实亡。它的内容,显然已被独立发展起来的校勘学和目录学所取代,也可相当于今日的古籍整理重要部分。

明确地说,校书只存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它是简策时代校理图书的特有形式,而“校雠”不过是校书三环节之一,如果在校勘学、目录学都已独立发展成一门学科的今天,仍恪守两千年前的校书模式,一定要把由校雠发展成的校勘学以及从编书、编目变化发展成的目录学硬塞在“校雠”一名之下,这与客观实际情况不符,也不利于对学科的认识和运用。从理论上说,这也是违反历史唯物主义发展观的。已故当代著名学者王重民说:



刘向在编目以前,先要做校雠工作,校定新本,这是图书发展的历史阶段所造成的。这一工作是校书而不是编目,但后人常把刘向的校书和编目混为一谈,或以校雠学包括目录学,都是不对的。

( 《中国目录学史论丛》)



王重民所以批评把校书(即校雠)与编目混同,以校雠学包含目录学的说法,正是因为这种说法违背了历史的真实。

然而这并不是说,“校雠”这个词在今天已没有丝毫的活力。从这个词的实际情况考察,刘向所谓“一人持本,一人读书”云云,“校雠”所指的主要还是订正文字讹误的校勘,但它仅仅是一书前后的本校,以及一书诸本的对校,尽管今天的校勘方法不限于这两种,但因“校雠”是校勘发展中的一个阶段的体现,所以用校雠代指校勘,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事实上,在郑樵之前,校雠大体上就是校勘的异名词,如南宋朝廷为了整齐清理图书,由馆阁制订《校雠式》,从内容上看,基本上就是一个校勘的规程。

历代藏书家,为了增加不同版本的藏书,往往在一书上,过录该书多种版本的异同情况,因为这是通过诸本对校完成的,所以这样的藏书家一般被称之为校雠家,倒是非常确切的。

因此,那种把校勘、编书、编目三者合而为一称作校雠的作法,是不科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