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学·文统与道统
文与道的关系,是古文理论中最重要最基本的内容,离开文道关系,即无所谓古文理论。道统的观念,发端于先秦。如孟子作为儒家大师,已有寻绎儒道之系统的思想。《孟子·滕文公下》在反驳“夫子好辩”时,提出 “圣人之道”,由尧、舜、大禹、武王、周公至孔子,着重强调了大禹、周公、孔子;并声明自己是圣人之徒,一定要肩负批判异端邪说,继承并发扬圣人之道的重任。荀子作为儒家经典的起关键作用的传授者,则进一步将“圣”与“经”联系起来。“辩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荀子·正名》)简单地说,辩说(言辞,也指文章)是用来说明道的。而“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同上《儒效》)管,指关键,枢要;是,指儒学。这样一来,圣人联系了儒学和经典,贯通了百王之道。刘勰《文心雕龙》开宗明义,首列《原道》、《徵圣》、《宗经》三篇,虽然这里的“原道”以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发端,但最后仍归结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辞之所以能鼓动天下者,乃道之文也。”刘勰的思想,上承孟荀,下启韩柳,为文统与道统提出了明确的线索。韩愈的《原道》,完整而明确地建立了儒学道统。“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他认为荀况、扬雄择焉不精,语焉不详,因而俨然以孟子以后的道统继承人自居,担负了维护这个道统并使之发扬光大的重任。他的许多文章,反复阐发文与道的关系。28岁即上书明志:“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上宰相书》) 这是说文以明道。《题欧阳生哀辞后》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送陈秀才彤序》说:“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所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文,文所以为理也。”这是说学古道必须读古书,作古文为了明古道。文与道的关系辩证地统一起来了。柳宗元的观点与韩愈基本一致。他说:“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以明道。”(《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不过,韩愈所谓道,往往指经典所载,孔孟所言,比较抽象。柳宗元认为“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时令论》) 旨归明白而剀切。宋初古文家柳开继承韩愈,而将道统与文统的关系完全合二而一,推向极端化:“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责于我也即可矣,责于吾之文吾之道也,即子为我罪人乎!”(《应责》)北宋古文运动领袖欧阳修也是继承韩愈的,主张文以明道,主张“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同时又认为道离人不远,日用百事关于心,也是道。苏轼指出“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推崇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功绩(《潮州韩文公庙碑》); 同时明确指出欧阳修是孔、孟、韩愈的道统的继承者(《居士集叙》)。苏轼本人也是文道并重。他主张文章要不为空言,要有为而作,对于社会要有药石之功用。十分明显,这里的道,不单指六经所载孔子所言,还包括功业行事。正因为如此,苏轼的儒道,包括了前人很少提及的“陆贽贾谊之学”。作为伟大的文学家,他尊重儒道,大旨不离儒道,又能融汇“异端”,如战国纵横家学,甚至认为释道二氏也有与儒学相通之处而加以吸收,招致道学家的非议;在某种意义上说,苏轼一类的古文家,重道是为了作文。宋代古文理论,以文道关系而言,文章家如欧阳修和苏轼更重视文;经术家如曾巩和王安石更重视道; 而道学家如二程与朱熹则独尊儒道,反对文章,认为作文害道,在卫道方面他们以古文家为盟友,在论文方面他们的言论与影响束缚了古文的发展。总起来说,在唐宋两代确立起来的文统与道统的关系,指导着历代古文家的思想与创作实践,离开文以载道这个基本宗旨,就是离经叛道,成为异端了。自六经孔孟至韩愈欧阳这样一条文统与道统结合的红线,下自南宋、金元,直达明代,其脉络不曾中断,而且继承关系十分清晰,清以后才稍有变化。如明初的宋濂,强调尧、舜、文王、孔子之道之文,又强调学文的途径是“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此则国之通衢,无荆榛之塞,无蛇虎之祸,可以直趋圣贤之大道。”(《文原》)很明显是宗唐宋的。明代唐宋派的杰出代表归有光等人自不必说。如清初的黄宗羲指出“文必本之六经,始有根本。”韩愈、欧阳修能够融汇圣人之意而出之,不一定引用经文,“自然经术之文也”(《论文管见》)。清代中叶之桐城派,其实也就是唐宋派,其初祖方苞论古文传统,唐宋之后增加了一个归有光。姚鼐的再传弟子,桐城人方宗诚说:“国朝论古文正宗者,曰望溪方氏,海峰刘氏,惜抱姚氏。”(《记张皋文〈茗柯文〉后》)认为三人“如大华三峰,矗立云表,虽造就面目各自不同,而皆足继唐宋八家文章之正轨,与明归熙甫相伯仲。”(《桐城文录序》)方苞自期以 “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王兆符《望溪文集序》)道统突出程朱,与明代古文家稍有不同;不过,程朱仍然是以上承六经孔孟为己任的。而且,姚鼐的弟子,娄县人姚椿还有一个调和的说法:“夫文以载道之说,始于韩子,而欧阳子承之,至朱子而其道益光。”(《南宋文苑序》)依此,在桐城后学的心目中,韩欧和程朱原本是可以成为一脉的。至晚清,曾国藩有了新的体验:“自孔孟以后,惟濂溪《通书》、横渠《正蒙》,道与文可谓兼至交尽;其次如昌黎《原道》、子固《学记》、朱子《大学序》,寥寥数篇而已。此外,则道与文竟不能不离而为二。鄙意:欲发明义理,则当法经说、理窟及各语录札记;欲学为文,则当扫荡一副旧习,赤地新立,将前此所业,荡然若丧其所有,乃始别有一番文境。望溪(方苞)所以不得入古人之阃奥者,正为两下兼顾,以至无可怡悦。”(《与刘霞仙书》)(一)文与道兼备者,十分罕见;(二)文与道不易兼顾,不能不分为二途;(三)要学作文,必须赤地新立,全凭创造。这确实是卓见。曾国藩当然是极力维护文以明道的传统观念的,但他终于指出了明道之文极难做到同时又是文学之文。尽管如此,文以明道(儒道)的观念,除太平天国外,连改良主义的杰出思想家如魏源,也还 是坚持着的; 其完全解体,要待五四运动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