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新红学”和“旧红学”

红学·“新红学”和“旧红学”

“红学”这一称谓的出现远远迟于小说《红楼梦》的问世,而“红学”学术地位的确立则要到“新红学”开创之时。当初,“红学”是与“经学”相对举而言;“旧红学”又因与“新红学”相对立而得名。因而,“红学”、“旧红学”、“新红学”的概念都是一定历史条件的产物,应当在红学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弄清它们各自的含义。

《红楼梦》的问世是在清代乾隆年间,而 “红学”这一名词则在清末光绪年间才开始出现。据史料记载,“光绪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读之,自相矜为红学云。”(见李放《八旗画录》后编卷中引《绘境轩读画记》云: “所著《红楼梦》小说,称古今平话第一”句下之小注。此处引文据《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资料·红楼梦卷》26页)另一条材料记述,“都人喜谈《石头记》,谓之红学。新政风行,谈红学者改谈经济;康梁事败,谈经济者,又改谈红学。戊戌报章述之,以为笑噱。”(见孙维《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一斑录》收录之徐兆玮《游戏报馆杂咏》“不谈新学谈红学”句下小注。引自 《红楼梦卷》404页)。更有一则解说红学之名的故实谓:“华亭朱子美先生昌鼎,喜读小说。自言生平所见说部有八百余种,而尤以 《红楼梦》最为笃嗜。精理名言,所谭极有心得。时风尚好讲经学,为欺饰世俗计,或问: ‘先生现治何经?’先生曰: ‘吾之经学,系少一横三曲者。’或不解所谓,先生曰: ‘无他,吾所专攻者,盖红学也。’” (均耀《慈竹居零墨》,载1914年《文艺杂志》第八期)“经”的繁体字“經”少却一横三曲,正是“红”字,所记朱昌鼎事,亦在清末。可见,当时人们所说的“红学”带有戏谑性,是与经邦济世的政事相对立的、与严肃正统的经学相对举的一种称呼,常常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趣话。

“红学”真正成为一种学术研究,是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初“新红学”创建之时,新红学以胡适《红楼梦考证》一文的发表和俞平伯《红楼梦辨》一书的出版为标志,从而奠下了其学术基础。顾颉刚为《红楼梦辨》所作的序言中写道:“红学研究了近一百年,没有什么成绩,适之先生做了《红楼梦考证》之后,不过一年,就有了这一部系统完备的著作(指俞著《红楼梦辨》),这并不是从前人特别糊涂,我们特别聪颖,只是研究的方法改过来了。……我希望大家看着这旧红学的打倒,新红学的成立,从此悟得一个研究学问的方法。”在这里,第一次提出了“旧红学”和“新红学”这两个名词,从此在红学领域里一直为人们所沿用。

某些红学史论著往往将自《红楼梦》问世至新红学产生其间的一切都归之为“旧红学”,并不完全符合历史的实际。“旧红学”主要指索隐派。早期索隐派纷纷猜测《红楼梦》写的是某一家的家事,有说明珠家的,有说傅恒家的,有说和珅家的,有说张侯家的,散见于随笔杂录之中,辗转相传。索隐之说至清末民初而大盛,其代表人物和著作有:①王梦阮、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主清世祖与董鄂妃说,认为小说以宝玉况“情僧”即顺治帝,以黛玉况董鄂妃即是秦淮名妓董小宛,写两人的爱情故事。②认为是记康熙朝宰相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情事的。陈康祺《郎潜纪闻二笔》、俞樾《小浮梅闲话》、钱静芳《红楼梦考》等书中叙及。③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主康熙朝政治状态说,认为“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书中以“红”隐“朱”明,以“贾”斥伪朝,以金陵十二钗拟清初江南名士。人物以三法推求:“一,品性相类者;二、轶事有征者;三,姓名相关者。”如以林黛玉影朱彝尊,以王熙凤影余国柱,史湘云影陈维崧,等等。稍后又有邓狂言的《红楼梦释真》,认为《红楼梦》处处隐种族思想,如贾雨村为伪朝之表征,甄士隐寓明亡而士隐,且扩大为一人影多人,更为混杂纷繁。索隐诸说中以蔡说影响最大,《石头记索隐》自1917年初版后不到十年间,已出至第十版,风行流传,可见一斑。

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发表于1921年,廓清了索隐派的种种迷雾,指出其共同的特点是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实去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落入了影射时事、猜度秘闻的窠臼。他据引孟森《董小宛考》,证明小宛28岁入宫,其时清世祖年方14,断无生前邀宠之理。又据史实推考贾宝玉不可能是纳兰性德,明珠家事不过附会之说。对于蔡著《石头记索隐》更着重从实例到方法进行了批驳,指出其主观随意性之大,转弯抹角之多。如谓王熙凤即余国柱,“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写作国,故熙凤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连也。”那么还有“國”、“柱”两字的其余部分和那最重要的“余”字,都不曾做到“谜面”里去,这样的“笨谜”教人怎么猜呢!可见这种附会是十分勉强的。然而使索隐派终于退出历史舞台的原因还在于胡适考得了《红楼梦》的作者及其家世,这是《红楼梦考证》最见功力的部分。胡适将考证的结果概括为:①《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②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曹寅的孙子,曹頫的儿子,生于极富贵之家,身经极繁华绮丽的生活,又带有文学与美术的遗传与环境。他会做诗,也能画,与一班八旗名士往来,但他的生活非常贫苦,他因为不得志,故流为一种纵酒放浪的生活。③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时,或稍后。④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接驾的阔差,但后来家渐衰败,大概因亏空得罪被抄没。⑤《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破产抄家之后,在贫困之中作的。作书的年代大概当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1765)左右,书未完而曹雪芹死了。这几点,是根据《雪桥诗话》、《八旗文经》和《熙朝雅颂集》等书考证得出的,材料切实,逻辑合理,比较符合曹雪芹的实际情况,勾勒出了作者生平的一个大致轮廓。这不仅在当时难能可贵,而且得到后来多数红学研究者的承认和取用。当然,胡适的考证也留下了疑点和有待论证的空白,特别是他的结论的最后一条:“《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这就是所谓“自传说”。自传说比索隐诸说大大进步而合理,然而其将小说与信史混同却又不免使自身陷于矛盾,伏下了新红学走入困境的内因。

如果说胡适的 《红楼梦考证》主要是历史的考证,那么俞平伯的《红楼梦辨》则是文学考证,重在辨析《红楼梦》本身的内容。正如该书顾序所说:“适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发现;但我和平伯都没找着历史上的材料,所以专在《红楼梦》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高鹗的续书。”检看《红楼梦辨》全书,上卷五篇,都是关于后四十回续书的,中卷六篇:《作者的态度》、《红楼梦底风格》、《红楼梦底年表》、《红楼梦底地点问题》、《八十回底红楼梦》、《论秦可卿之死》。下卷六篇,两篇仍讲版本,其余为杂记之类为附录。大体说来,其内容一是对后四十回续书的批评和八十回后故事的推考,一是对曹雪芹创作风格和红楼梦小说本身的评论。可以看出,俞平伯研究《红楼梦》虽则受到胡适的引发和感染,一定程度上受到胡适的影响,如“年表”一篇明显有“自传说”的印记;但俞平伯用力的是在小说本身,是用文学的眼光去看《红楼梦》的,和胡适有很大的不同。何况俞平伯在1925年发表的《〈红楼梦辨〉的修正》中对“自传说”发表过很深刻的见解,“本来说《红楼梦》是自叙传的文学或小说则可,说就是作者的自叙传或小史则不可。”“写贾氏的富贵,或即取材于曹家;写贾宝玉的性格身世,或即取材于雪芹自己;写大观园之‘十二钗’,或即取材于作者所遭逢喜爱的诸女……这些话是可以讲得通的。若说贾即是曹,宝玉即是雪芹,黛为某,钗为某……这何以异于影射?”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在1950年将《红楼梦辨》修订为《红楼梦研究》重新出版时,将“年表”一篇删除。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的一个重要见解是把《红楼梦》的风格概括为“怨而不怒”。他认为《红楼梦》不是“刻薄谩骂的文字”,“刻薄谩骂的文字极易落笔,极易博一般读者底欢迎,但终究不能感动透过人底内心。”“缠绵悱恻的文风恰与之相反,初看时觉似淡淡的,没有什么绝伦超群的地方,再看几遍渐渐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便所得的趣味也愈深永。所谓百读不厌的文章,大都有真挚的情感,深隐地含蓄着,非与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处所在。”《红楼梦》就是这样的一种文章,“怨而不怒”大抵就包涵这样的意思。俞平伯不愧为创作家,他以自身的艺术感受和文学眼光提出的真知灼见,在长时期里曾被误解和忽略,直至近年才重又得到人们的推重。

考证派红学的另一位重要代表是周汝昌,他的《红楼梦新证》可以说是这方面集大成的著作。该书“种因”于1947年,出版于1953年,至1976年重订再版,由初版的40万字扩充到80万字,几乎涉及了有关《红楼梦》的全部问题,成为此前红学研究的一个总结。全书包括“人物考”“籍贯出身”、“地点问题”、“雪芹生卒”、“红楼纪历”、“史事稽年”、“脂砚斋批”等章节,具有完整的构思。特别是“史事稽年”一章,自明万历二十年(1592),直到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整整钩稽和排比了两个世纪的历史,提供了有关曹雪芹与《红楼梦》的丰富而详实的背景材料。这一章引书多达一百余种,扩充后为36万字,约占全书篇幅的一半,是《新证》的精华部分。凭借这批辛勤发掘和收集的资料,运用考证学的方法,周汝昌对曹雪芹及其创作都有系统和独到的见解,构成了自己的红学体系。

由于“新红学”是以考证曹雪芹家世为其主要学术贡献的,因而顺理成章地演化为后来的 “曹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