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章句—清代儒学·“汉”“宋”之争·门户水火:《汉学师承记》与《汉学商兑》
《汉学师承记》与《汉学商兑》,是清代汉宋之争的代表作。前者成于汉学如日中天的嘉庆年间,既是汉学营垒及其学术成就的集中展示,也是汉学家对本学派学人、学术的全面总结。后者则成于道光初年,囊括了宋学家攻击乃至中伤汉学的全部言论。由于相互之间的严重对立,二者也因此而成为清代儒学史上颇为引人注目的作品。
《汉学师承记》
《汉学师承记》系汉学家江藩所撰。江藩,字子屏,号郑堂,江苏甘泉人,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卒于道光十年(1830)。他曾受学于余萧客、江声,是惠栋的再传弟子,其学术也深受惠栋的影响,“博闻强记,无所不通,心贯群经,折衷两汉”(阮元《汉学师承记序》)。惠栋曾作《周易述》,未成书而病逝,尚缺自《鼎》至《未济》十五卦及《序卦》、《杂卦》二传。江藩为之拾遗补缺,撰《周易述补》一书,体例一本惠氏,甚而王弼以下皆黜之,“方之惠书,有过之无不及也”(《清史列传》卷六九)。时值汉学昌明,学术界几至“家家许郑,人人贾马”,江藩置身其中,也极力排斥宋学,深固壁垒。为了羽翼其师,张大其军,江藩选择清初至乾嘉时期的汉学家,人各立传,详述其学行始末,揭橥其思想主张,列举其学术成就,撰《汉学师承记》八卷,附《经师经义目录》一卷。这部由汉学家自己撰写的学术史著作,既集中反映了江藩及其一般汉学家的学术思想和主张,也对清代汉学作了一个总结。
清代汉学是在同宋明理学的对立和斗争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因此,一般汉学家在推崇汉学、尊奉汉代经说的同时,对理学都持否定态度。特别是乾嘉时期,“汉学昌明,遍于寰宇,有一知半解者,无不痛诋宋学”(江藩《宋学渊源记》卷上),江藩也是如此。他批评“濂、洛、关、闽之学,不究礼乐之源,独标性命之旨,义疏诸书,束置高阁,视如糟粕,弃等弁髦,盖率履则有余,考镜则不足也”。他推崇汉代经师经说直接孔子先圣之绪,各有师承,如“言《易》,淄川田生;言《书》,济南伏生;言《诗》,于鲁则申公培,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礼》,鲁高堂生;言《春秋》,于齐则胡毋生,于赵则董仲舒”,均“诵先王之书,被儒者之服,彬彬然有洙泗之风焉”。特别是东汉硕学大师郑玄,“生炎汉之季,守孔子之学,训义优洽,博综群经,故老以为前修,后生未之敢异”(《汉学师承记》卷一)。因此,要寻求圣人微言大义,就必须从汉人的经说诂训入手。江藩认为:“以故训通圣人之言,而正心诚意之学自明矣;以礼乐为教化之本,而修齐治平之道自成矣。”即如宋儒以义理之学见长,同样也离不开汉儒经说。这是因为“读义疏之书,始能阐性命之理,苟非汉儒传经,则圣经贤传久坠于地,宋儒何能高谈性令耶”(《宋学渊源记》卷上)!基于这样的认识,江藩对宋儒弃先儒古义为土梗的作法十分不满,斥之为“邪说诡言,乱经非圣,殆有甚焉”(《汉学师承记》卷一)。
在推崇汉学、排斥宋学的同时,江藩从汉学家的视角出发,比较系统地梳理了本学派的渊源流变。清代汉学自顾炎武开山,阎若璩、胡渭奠基,惠栋开创,戴震集其大成以来,至乾嘉时期,已臻于极盛,学者无不靡然向风。但是,尚未有学者对此进行总结,只有汪中曾说“国朝诸儒崛起,按二千余年沉伦之绪,通儒如顾宁人、阎百诗、梅鼎九、胡朏明、惠定宇、戴东原,皆继往开来者”(《汉学师承记》卷七),拟作《国朝六儒颂》,述其本末,后因病去世而未成。江藩起而继之,有感于“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因而于治学之余,“诠次本朝诸儒为汉学者,成《汉学师承记》一编,以备国史之采择”(《汉学师承记》卷一)。在这部书中,江藩通过对汉学家学行学术的记述和表彰,比较完整地勾勒了清代汉学发生发展的概貌。如惠栋三世传经,精研《易》学,首称汉帜,江藩对其推崇备至,盛称“本朝为汉学者,始于元和惠氏”(《宋学渊源记》卷上),既于书中源源本本地记述了其思想主张、学术传承及治学成就,还特别表彰其《周易述》一书“专宗虞仲翔,参以荀、郑诸家之义,约其旨为注,演其说为疏,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至是而灿然复章矣”(《汉学师承记》卷二)。在《经师经义目录》中复加揄扬,称“《易》自王辅嗣,韩康伯之书行,二千余年,无人发明汉时师说。及东吴惠氏起而导其源,疏其流,于是三圣之《易》昌明于世,岂非千秋复旦哉”!又如汉学家一致遵循的治学宗旨是由文字音韵训诂以寻求经书义理,江藩也奉之为不二法门,不仅藉诸多汉学家之口,反复予以阐扬,而且以相当的篇幅,详细记载了汉学家在文字、音韵、训诂、校勘等方面的发明和贡献。阮元称“读此可知汉世儒林家法之承授,国朝学者经学之渊源,大义微言,不乘不绝,而二氏之说亦不攻自破矣”(《汉学师承记序》)。
但是,江藩在总结清代汉学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了很深的门户之见。他为汉学家立传,凡被认为其学术不纯者,均遭排斥。如黄宗羲、顾炎武,都是清初著名思想家、学者,他们为扭转明末空疏学风,开启清代学术路径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因而后世学者多推崇其学,认为“国朝诸儒究六经奥旨,与两汉同风,二君实启之”。汪中作《国朝六儒颂》,首推顾炎武;阮元撰《国史儒林传稿》,也以顾炎武、黄宗羲居首。但江藩却深固壁垒,指责其学不纯,认为“梨洲乃蕺山之学,矫良知之弊,以实践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陆王之非,以朱子为宗。故两家之学皆深入宋儒之宝,但以汉学为不可废耳。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岂真知灼见者哉”!竟然把黄宗羲、顾炎武摒弃于外。后在友人的规劝之下,才复“辑二君事实,为书一卷,附于册后”(《汉学师承记》卷八)。后人对此评论说,阮元撰《国史儒林传稿》,“第一次顾亭林居首,第二次黄梨洲居首”,而江藩的《汉学师承记》“以两先生编于卷末,以不纯宗汉学也。亦可见其体例之严”(伍崇曜《汉学师承记跋》)。其实,所谓“体例之严”,恰恰表现出江藩的门户之见。并且,这种门户之见也反映在他所铨次的《经师经义目录》中。如关于《易经》的研究,清代学者所取得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对《河图》、《洛书》等图书的辨伪,对汉人《易》说的钩沉,对《易经》的新疏解。其中,清初学者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黄宗炎的《图书辨惑》等著述,均力辨图、书之非,为恢复《易经》本来面目起到了重要作用。其后,胡渭在此基础上进而深入研究,撰《易图明辨》一书,最终使图、书之伪成为定论。显然,总结清代《易》学,特别是有关图、书的矫诬辨伪,黄宗羲、黄宗炎的著述是不能不提的。但江藩却认为二者均非专门汉学,他说:“黄宗羲之《易学象数论》,虽辟陈抟、康节之学,而以纳甲动爻为伪象,又称王辅嗣注简当无浮义。黄宗炎之《周易象辞》、《图书辨惑》,亦力辟宋人图书之说,可谓不遗余力矣。然不宗汉学,皆非笃信之士也。”因此,他在为本朝汉学家铨次著述目录时,竟将二书摒而弃之,声称“凡此诸书,不登兹录”(《经师经义目录》)。其子江钧在撮述江藩著录旨意时,也说:“家大人既为《汉学师承记》之后,复以传中所载诸家撰述有不尽关经传者,有虽关经术而不醇者,乃取其专论经术而一本汉学之书,访唐陆元朗《经典释文》传注姓氏之例,作《经师经义目录》一卷,附记于后,俾治实学者得所取资,寻其宗旨,庶不致混莠于苗,以砆为玉也。”故而但凡“言不关乎经义小学,意不纯乎汉儒古训者,不著录”(《经师经义目录》卷末江钧识语)。可见江藩扬汉抑宋,壁垒森严。也正因为如此,同时稍后的今文学者龚自珍致书江藩,专就“汉学”之称提出十条质疑,认为“本朝自有学,非汉学,有汉人稍开门径,而近加邃密者,有汉人未开之门径,谓之汉学,不甚甘心”。又说:“若以汉与宋为对峙,尤非大方之言。汉人何尝不谈性道,宋人何尝不谈名物训诂? 不足概服宋儒之心。”(《龚自珍全集》第五辑,《与江子屏笺》)并据此而建议江藩将书名改为《经学师承记》。其后,祁隽藻嘱何秋涛撰《续记》,何秋涛也说:“是编当依阮元《畴人传》之例,改为《学人传》,若特立一汉学之名,宋学家群起而攻之矣。”(《清史列传》卷六九)可见江藩的《汉学师承记》甫出,当时的学术界已有不同意见,由此而引发宋学家的攻击,也就不足为奇了。
《汉学商兑》
在宋学家对汉学的攻击中,以方东树的《汉学商兑》最为引人注目。方东树,字植之,晚号仪卫,生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卒于咸丰元年(1851),安徽桐城人,曾从姚鼐问学。史载其“研极义理,于经史百家、浮屠、老子之说,罔不穷究,而最契朱子之言”(《清史列传》卷六七)。他见乾嘉以来,“汉学大盛,新编林立,声气扇和,专与宋儒为水火,而其人类皆以鸿名博学为士林所重,驰骋笔舌,弗穿百家,遂使数十年间承学之士耳目心思为之大障”(《汉学商兑·序例》),“而程朱之门,独寂然不闻出一应兵”。因“恐此道遂倾矣,盖尝惧之,故为反复究论”(《汉学商兑》卷下),“思有以弥缝其失”,撰成《汉学商兑》三卷。
出于“卫道”的目的,方东树对汉学家“著书以辟宋儒,攻朱子为本,首以言心、言性、言理为厉禁”深致不满,指责此乃“边见邪见”,最为“悖道害教”,认为汉学家“不知学之有统,道之有归,聊相与逞志快意,以骛名而已”。他把经书喻为良苗,汉儒是耕耘的农夫,宋儒是舂食的获者,嘲笑今世汉学家不过取汉儒遗弃的禾稼复加种植,“卒其所殖不能用以置五升之饭,先生不得饱,弟子长饥,以此数人,导之为愚,以此自力,固不获益”。据此,方东树断言,汉学家“毕世治经,无一言几于道,无一念及于用,以为经之事尽于此耳矣,经之意尽于此耳矣。其生也勤,其死也虚,其求在外,使人狂,使人昏,荡天下之心而不得其所本,虽取大名如周公、孔子,何离于周公、孔子,其去经也远矣”(《汉学商兑·重序》)。不仅如此,在方东树看来,汉学家“弃本贵末,违戾诋诬,于圣人躬行求仁修齐治平之教,一切抹杀,名为治经,实足乱经,名为卫道,实则畔道”,“其有害于世教学术,百倍于禅与心学”(《汉学商兑·序例》)。
对汉学家一致遵循的由文字音韵训诂以寻求经书义理的治学宗旨,方东树的攻击更是不遗余力。他说:“夫谓义理即存乎训诂,是也。然训诂不得义理之真,致误解古经,实多有之,若不以义理为之主,则彼所谓训诂者,安可恃以无差谬也。诸儒释经解字,纷纭百端,吾无论其他,即以郑氏、许氏言之,其乖违失真者已多矣,而况其下焉者乎? 总而言之,主义理者,断无有舍经废训诂之事,主训诂者,实不能皆当于义理。何以明之? 盖义理有时实有在语言文字之外者。”据此,方东树认为:“解经一在以其左证之异同而证之,一在以其义理之是非而衷之,二者相须不可缺,庶几得之。今汉学者全舍义理而求之左验,以专门训诂为尽得圣道之传,所以蔽也。”何况一些汉学家“言不问是非,人惟论时代,以为去圣未远,自有所受,不知汉儒所说,违误害理者甚众”(《汉学商兑》卷中之下)。针对汉学家群趋于典章制度考证的治学风气,方东树反诘说:“如《考工》车制,江氏有考,戴氏有图,阮氏、全氏、程氏、钱氏皆言车制,同时著述,言人人殊,讫不知谁为定论。他如蔡氏赋役,沈氏禄田,任氏、江氏、盛氏、张氏宫室,黄氏、江氏、任氏、戴氏衣服冕弁,各自专门,亦互相驳斥,不知谁为真知定见。庄子所谓有待而定者邪?”此等学问,方东树认为:“得之固佳,即未遽明,亦无损大体,无关闳旨。”他说:“汉学诸人,言言有据,字字有考,只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传注驱杂,援据群籍,证佐数百千条,反之身已心行,推之民人家国,了无益处,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汉学商兑》卷中之下)方东树还进而总结汉学六蔽:其一,“力破理字,首以穷理为厉禁,此最悖道害教”;其二,“考之不实,谓程朱空言穷理,启后学空疏之陋”;其三,“则由于忌程朱理学之名,及《宋史》道学之传”;其四,“则畏程朱检身,动绳以礼法,不若汉儒不修小节,不矜细行,得以宽便其私”;其五,“则奈何不下腹中数卷书,及其新慧小辨”;其六,“则见世科举俗士空疏者众,贪于难能可贵之名,欲以加少为多,临深为高也”。(《汉学商兑》卷下)可以说,宋学家对汉学的攻击,至方东树达到了顶点。
平心而论,方东树对汉学的指责,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诸如批评典章制度的考证言人人殊,不知何所适从;针砭汉学一味考据,无关国计民生;认为训诂小学不能完全赅括经书义理和儒学内容,等等,都切中汉学弊病。但由于方东树归根结底是出自“卫道”的目的及汉宋学家的门户之见,因而其书颇多强辞夺理、谩骂中伤之处,这就使得其仅有的一点是处,也淹没在门户之争的污水中去了。
方东树的著述成书于道光初年,当时汉学已经走过了其全盛期而趋于衰落,因此,有称方书出而汉学焰遂熄者。但实际上,走向衰落的不仅是盛极一时的汉学,同时还有一直居于正统地位的理学。尽管由于形势的变化,汉学宋学双方的一些有识之士已经觉察到各自学派的短处,而开始倡言综合汉宋,以期补偏救弊,但时移事异,盛况不再,二者均无法改变其必然衰落的历史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