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的儒学·傅山·自居“异端”,开创子学研究

乱世图存—明清之际的儒学·傅山·自居“异端”,开创子学研究

明中叶以后,泰州学派起而提倡个性解放,开始突破名教的羁络。这种意识形态的变化反映了市民阶层要求政治变革的意愿。明末清初出现的反君权、反理学的思潮与泰州学派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已从许多方面表现出启蒙思潮的特征。

可是,刚完成封建化过程的满族入主中原后,却给中原衰朽的封建制度输送了血液。封建专制制度重整纪纲,扼杀了启蒙思潮,竟又延续了近三百年之久。有些论者以这后三百年的封建史来否认明末清初有过启蒙思潮,这是我们所不能赞同的。

傅山就是明末清初时期杰出的启蒙思想家。他要打破两千年来禁锢人们思想的“经术”之业,要通过奋斗去探求个性解放的“真谛”。他有诗云:“异端辞不得,真谛共谁诠?”(《霜红龛集》卷一一)反映了他探索“真谛”的勇气,也反映了他“同志”无多的苦闷。先秦诸子多有自由其说的思想个性,傅山很自然地到他们那里寻找思想武器。他首先批判了世俗尊“经”轻“子”的思想,说:“经、子之争亦末矣,只因儒者知六经之名,遂以为子不如经之尊,习见之鄙可见。”(同上,卷三八)傅山倡言子学,身体力行。他自己曾阅读和评注了《老子》、《庄子》、《列子》、《管子》、《墨子》、《荀子》、《邓析子》、《公孙龙子》、《鬼谷子》、《亢仓子》、《尹文子》、《鹖冠子》、《淮南子》等著作,开启了后世“酷尚诸子,文理多谲”的风气。傅山精于音韵、训诂,对于子学有重大贡献,有些笺注,至今尚被称为睿见卓识。但是,我们如果把他的子学研究看作纯学术的训释,那就错了。他与后世乾嘉汉学的学风是不同的。他曾说:“看书洒脱一番,长进一番,若只在注脚中讨分晓,此之谓钻故纸,此之谓蠹鱼。”(同上,卷三六)傅山要从诸子那里寻找思想资料来锻造自己的理论武器,因而常常改铸古人,为我所用。这种解释虽然不完全符合原意,但我们恰可从中看出傅山的思想风格和政治态度。下面以其解释《老子》、《庄子》、《公孙龙子》为例,加以具体说明。

(1)改造老、庄“贵无”、“尚无为”的思想。

傅山隐迹山林,多次说他是学老、庄的,但他“隐不绝俗”,并不取老、庄消极避世的态度,而是把老、庄解释为以退为进、崇有勤行、心存天下的志士。《老子》“上士闻道”章,讲到上士、中士、下士对待道的态度,本以上士为得道之人,而傅山却说:“山于此章,恰要以下士为得道之人,何也? 勤行者、崇有者也。”(同上,卷三一)他曾自号为“大笑下士”,于此可见其勤行、崇有的旨趣。《庄子·天地》篇“泰初有无无”段,本意要推出一个空无的世界本体,而傅山则将“无”解释为“一”,又将“一”解释为水、气,他说:

“阴阳交泰之初,何所有乎? 有‘无’而已,别无所有。然无而有者,无可得而名,确乎其有一,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不可闻不可见,然万物之生者皆由得此一以生。”(同上,卷三二)

“泰、太,异乎? 不异也。天为一大,太为大一,一既天一生水之一。一,水也,气也。泰上从大,下从水,水即一也。 中加廾而为泰,《老子》所谓‘抱一’也。”(同上)

这样解释就把《庄子》思想改造了。老、庄皆崇尚“无为”,而傅山对“无为”二字作了极为别致的解释。《庄子·天道》篇有“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一语,按一般理解,其中包括了“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四个词,而傅山眉批说:“八字八义”(《庄子批》)。有意将“无为”两字分读。又《庄子·天道》篇有“无为也而尊”句,傅山眉批:“无为二字,分读更好。”(同上)这样分读,完全改变了“无为”一词原来的消极意义,按他的理解,“无”是不以天下奉己,“为”是应以己奉天下。他在解释《老子》的“无为”观念时说:“圣人不得已而贵有天下,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为而不可不为。所谓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霜红龛集》卷三二)《老子》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傅山有意破句读之为:“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他作解释说:“谓看得天下虽小,亦不敢有臣之之心。”(同上)这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思想,无疑是一种挑战。继而他又说:“后世之据崇高者,只知其名之既立,尊而可以常有。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同上)他指责封建君主“以天下奉一人”的世袭特权,提出了“天下,天下之天下”的政治主张。

傅山把老庄哲学的某些方面加以改造,同时,对《荀子·非十二子》篇中关于老、庄的评论加以反驳。他说:“谓‘老子有诎而无信,则贵贱不分’,此大蔑矣。其义似谓贵者当信,贱者当诎也,已自卑陋矣。且不知老子‘善下人’,‘不为大’之语,即‘天道下济而光明’之义,‘不矜不伐,莫与之争’,帝典之言也。‘民为贵,君为轻’,岂非味贵贱信诎义耶? 孟子言之也。”(《荀子评注》)荀子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傅山反驳说:“老荀径被漆园先生瞒过,亦可谓不读书者矣。庄子真有世出世有之妙,糟老那能得知?”(同上)傅山以为,老庄不必为君用,却必为民用,既出世又入世,这未必符合老庄思想的本意,但却真实反映了傅山自己的思想。

(2)改造庄子的无是非观。

治庄学者向来依郭象注把庄子理解为一个无是非论者,庄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言论已成为无原则之人的口头禅。傅山并非从学术上治《庄子》,而是借《庄子》之酒杯,释胸中之块垒。从历史上看,郭象近《庄》有甚于傅山。可是傅山认为,庄子是一个明辨是非、爱憎分明的人物,因而他对郭象注极尽辩驳之能事。这方面的例证在其所著《庄子批》中俯拾皆是。如《齐物论》郭象注:“理无是非,而惑者以为有。”傅山旁批:“是非岂得无之!”郭注:“我以为是而彼以为非,彼之所是,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傅山旁批:“外而事,内而道,是是非非,是非非是,变不穷,若胡涂浑同之,以为庄子本义尔尔。苍天,苍天!”郭注:“无彼无是,所以玄同也。”傅山旁批:“玄同两字不是无是非之说。”傅山主张对历史人物加以评骘,通过褒贬毁誉,来彰明历史上的大是大非,因而他对《庄子》原文中的毁誉两忘说提出了质疑。《庄子·大宗师》说:“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傅山旁批:“尧、桀毕竟两忘不得。”又眉批:“尧毕竟非不得,桀毕竟誉不得。誉之如尧,非之如桀,毁誉之心如此。尧不用誉,桀不用毁。是非顾在也。”他在另一眉批中说:“即历有是非毁誉之世矣,而欲以无是非毁誉之道胜之,必不得也。”傅山赞扬那些高才远致,敢于搏击风云的志士,鄙视那些苟且偷安、迷恋荣华富贵的庸人,因而对郭象注的“鹏蜩一般”说痛加驳斥。《逍遥游》郭注:“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傅山眉批:“明白说著小大之辩,还要说鹏蜩一般邪!”在新发现的傅山手稿中,有一段文字正可与此相印证,傅山写道:“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莺鸠为榆枋间快活矣。一切世间荣华富贵,那能看到眼里。所以说,金屑虽贵,著之眼中,何异砂土?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得眼者有几个?”(《傅山手稿一束》)

由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傅山批判“无是非”论,是针对当时无气节操守的“降奴”、“庸奴”的。他们作出一幅“无是非”的超然姿态,实际上却是一伙苟且偷安、贪图富贵、奴颜婢膝的“无骨”之人。

(3)改铸公孙龙子的“二无一”思想。

傅山《霜红龛集》中有公孙龙《白马论》、《指物论》、《通变论》、《坚白论》四篇注释。傅山说:“公孙龙四篇是一义,其中精义,大有与老、庄合者,但其文又一种坚奥连环。”(《霜红龛集》卷三四)他往往以老庄思想来解释《公孙龙子》,曲说甚为明显。但他也已说过,他“不欲徒以言之辨奇之,其中有寄旨焉”(同上)。其中寄寓何旨呢? 傅山认为《坚白论》末句“离焉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依傅山句读)是通篇大旨。我们知道,先秦名家在同异问题上,惠施主“合”,公孙龙主“别”。公孙龙认为,“天下故独而正”,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各各相离,互不相与,两个东西不能合成一个东西,如硬把两个东西合在一起,那就是“两明而道丧”。这是公孙龙“二无一”命题的基本思想。其理论正确与否,这里姑置不论。傅山之所以推重公孙龙“二无一”思想,其政治用意在于强调民族自立,反对满汉地主联合统治,以为如此便是非“正色”,不具备“正而尊,尊而无偶”的品格。他说:“法王人王,必正而尊,尊而无偶。其碧也,骊也,皆非正。非正则不尊不独,何以正天下?”(同上)公孙龙“别同异”的观点就是这样在傅山思想中发生了共鸣。傅山认为,鄙儒不识公孙龙,而他自己对公孙龙思想默契心领。他说:“鄙儒概以公孙龙辈之言,置之詈之以自尊,其实不敢惹耳。然此子著精阐微,亦不屑屑于儒家者之许我可也,然此犹有可以句读者。至《坚白》后篇之文,变化缥缈,恍惚若神。著者 ‘离焉离’,读者 ‘离焉离’。呵呵,千百年下,公孙龙乃遇我浊翁。翁命属水,盖不清之水也,老龙得此一泓浊水而鲵桓之,老龙乐矣。”(同上)傅山认为,公孙龙的名辨本有政治上的“寄旨”,这“寄旨”被他领会而付诸实践,所以说,“老龙乐矣”。这里,他自比“一泓浊水”、“不清之水”,与清廷对抗之义洞若观火。

总之,傅山重视子学,并不是纯学术性的训释,而是要从具有思想个性的先秦诸子中寻找思想资料,将它加工锻造成理论武器,用以抨击世俗。

以上从四个方面分析了傅山思想,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傅山的精神品格。当时人民感沐傅山的精神品格,有人曾对他评价说:“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傅山其人早已作古,但其精神品格至今仍闪耀着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