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神女峰》中外哲理诗赏析

《舒婷·神女峰》中外哲理诗赏析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天上人间,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天上来鸿

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神女峰是古今诗人共同的热门话题。过三峡,赋巫山,古代诗人喜欢在她面前搬弄楚王云雨的典故,作绮靡无聊之想;当代诗人多采渔人妻化望夫石的传说,对着她赞美劳动妇女的坚贞。古代诗人将其异化为“玩物”,当代诗人将其异化为“神圣”。 “玩物”和“神圣”都是非人的,并无本质区别。从古迄今,几乎没有哪位诗人从人的命运出发,去思考一下“神女”的遭遇。就此而论,舒婷的《神女峰》是为数众多的古今“神女诗”中一个罕见难得的特例。

船过巫峡。当游客们蜂拥到江轮甲板上,面对神女峰, “挥舞各色花帕”,一瞻神女丰采,陶醉在“美丽的梦”中之时,我们的女诗人的“手突然收回”,并且“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众人的热闹陶醉反衬出作者的掩面悲泣。这是一个由游客与诗人形成鲜明对照的不和谐画面。当人们尽情挥舞一番花帕,渲泻一番思古好奇之情绪后,便“四散离去”了。可我们的不忍目睹神女的诗人,却仍“站在船尾”,一任浩荡江风拂她“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听着“高一声、低一声”的不平静的“江涛”,在一种剧烈的情绪动荡中陷入了沉思。这又是一个游客与诗人形成鲜明对比的不和谐画面,这画面极富造型感,诗笔富于力度。在这两个前后相连的不和谐画面中, 凸现出诗人沉思者的形象。

诗人应当是敏感的。我们不必以“众人皆醉我独醒”为口实,去责备诗人。仅能感受到常人所能感受到的,不能算是一个好的诗人。诗人应该捕捉那些常人体验不到的东西,并把它传达出来,从而“肩负起影响民族气质的任务”。因此,当人们以花帕为心香“朝拜神圣”的时候,诗人却陷入了“神圣忧思”。画廊一般的巫峡美景, “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的神女峰,在诗人眼中竟不忍睹,诗人“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之际,拆穿了这个“美丽的梦”所掩遮着的“美丽的忧伤”:神女是人,不是神,神女是诗人的姊妹,她也有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她应当享有青春的权力,生命的渴望。她的心毕竟不是石头,她应该拥有一个女人所应拥有的一切!可悲的是,在她被当做坚贞的化身成为朝拜的对象的时候,这一切属于活生生的人的感性的东西都被悄然而残忍地抽取掉了。她从苦难寂寞的现实被引渡到虚幻飘渺的彼岸,一片五彩祥云笼罩了她,彩云背后则是更长久更巨大的苦难寂寞:“为盼望天上来鸿/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

致力于在诗中表现“对‘人’的一种关切”的舒婷,设身处地想象、思考了这一切。在诗人眼中,神女是一尊超时空的妇女命运的活化石,她背负着“天上人间,世代相传”的传统因袭的重担。诗人的情绪触角已伸入深厚的历史和现实土壤,怅望千秋一洒泪,为神女掩泣,为世代不幸的妇女一哭!这是一种基于人道主义的广阔同情,它否定了神的彼岸世界的虚幻空寂,它只肯定人的此岸世界的真实可爱。记得傅立叶曾说过:“某一历史时代的发展总是以妇女走向自由的程度来确定”,“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标准”。对此,马克思、恩格斯深表赞同。在中国,封建社会作为一种政治制度已经成为过去,但封建主义的伦理道德观念并未彻底消失。政治革命的成功并不意味着意识形态领域内革命的完成,封建社会的终结也不宣告封建思想的过去。当一种传统已经积淀为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时,想改变它绝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十年“文革”封建主义登峰造极的表演为此作了严峻的注脚。历史已经证实了中国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未能完成妇女解放的任务,现实也已无情地表明封建余毒是何等根深蒂固,荼毒国人。因此,使妇女也使所有的人从封建残余的无形束缚中彻底解放出来,仍然是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课题。舒婷在诗中通过情感形象对这一课题进行了严肃而深刻的思考。剥去美丽的梦的面纱,还神女以人的悲伤;否定彼岸的欺诳,肯定此岸的真切,正是为了让人们彻底抛弃装饰着宗教花朵的精神锁链、为新时代的女性在情感心灵里和外部行动上争得更大限度的自由和解放。应该承认,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题旨。

既然有深长的忧伤无法消弥,既然心终究不能“变成石头”,那么,对封建伦理道德残余的冲击、对传统价值尺度的遗弃就成为不可避免:“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金光菊”和“女贞子”是富于象征性的隐喻,大江两岸的“洪流”则喻示着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反叛”。这“反叛”因为合乎历史的必然进程而显得气势灏瀚,不可逆转。在这里,诗人用感性的意象表达了明晰的理性判断:改变女性的命运关键在于变被动为主动,关键在行动,不做异化的工具或神祗,不做“在悬崖上展览千年”的贞节牌坊,要去勇敢地选择命运、主宰命运。

至此,诗人由第一节的不幸发现,经历第二节的沉重思考,层层蓄势,终于迫发了这第三节的激情喷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面对神女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是从包括诗人在内的失落的一代人的切身感受中迸出的,他们曾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一个靠不住的五彩光环,到头来他们却一无所有,因此,这一代人对于今天有更明确的把握:“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 今天,只有今天”。一代人的责任使命在今天,一代人的痛苦欢乐这实在的感性生命历程也在今天;同时,它也是诗人对历史上人的生存状态思考的结晶。因而可以说,这末两行诗是无数历史和现实感受在诗人胸中郁集、奔突而撞击出的电光石火,这燃烧着浓挚情感的深刻的思想火花,霎然照彻全诗, 为全诗的感性意象镀上一层亮人心目的理性光辉。摈弃神圣的虚幻,抛掉花环缀饰的枷锁,真正从自我的情感心愿出发,努力把握今夕,充分享有现在,而不是在幻觉中编织美丽的梦以自欺欺人。这是当代新女性的崭新价值尺度,《神女峰》一诗因蕴涵了崭新的观念,而显示出崭新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