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梦与诗》中外哲理诗赏析

《胡适·梦与诗》中外哲理诗赏析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胡适是中国新诗的倡导者,他的诗以写实为主,语言平浅朴实,并且特别喜欢在诗中说理,号称胡适之体——这大概与他本身是哲学家有很大关系,同时也与“五四”这一启蒙时代的现实需要分不开。康白情说:“胡适的诗以说理胜,宜成一派的鼻祖。”朱自清说:“新诗的初期,说理是主调之一。新诗的开创人胡适之先生就提倡以诗说理。”在他的《尝试集》中,有表现社会哲理的《威权》,有表现人生哲理的《应该》,这首《梦与诗》,表现的是艺术哲理,可视为经验主义哲学家的诗人的经验主义的艺术哲学。

这首诗强调的是“经验”的重要性,不论是“做梦”或是“做诗”,都要以“经验”做为底子。梦是日常生活经历感受在人脑中的折光反映, “平常经验”与“平常影象”偶然涌到梦中,就能变幻出无数“新奇花样”。但不管梦幻多么光怪陆离、匪夷所思,它仍然是日常经验的投影,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同理,美妙动人的“新奇诗句”也是诗人对“平常情感”“平常言语”的提升加工,没有日常生活的见闻体验做为素材,无论多么高明的诗人也写不出好的诗句来。岂止是写不出好的诗句,甚至连起码的常识都要违背,闹出笑话来的。胡适在这首诗的“自跋”中就举了两个例子:“北京的一位新诗人说:‘棒子面一根一根往嘴里送’;上海一位诗学大家说:‘昨日蚕一眠,今日蚕二眠, 明日蚕三眠,蚕眠人不眠’。”这两个例子中,前一例本欲表现民众的生活贫穷,但作者不知道“棒子(玉米)面”是无法擀成“一根一根”的面条的;后一例本欲表现蚕农的劳动艰辛,但作者不知道蚕的三眠之间是隔许多时日的,并非“昨日一眠”、“今日二眠”、“明日三眠”。应该说:“北京诗人”、“上海诗学大家”写诗同情民生疾苦的动机都是好的,但由于脱离实际,并不真正了解下层劳苦大众的劳动和生活,所以无不在诗中违背常识,出乖露丑,良好的主观愿望导致的是相反的结果。这种情况在那时候还不是个别的,胡适指出:“现在人的大毛病就在爱做没有经验做底子的诗”。对此,胡适尖锐地批评道:“吃面养蚕何尝不是世间最容易的事?但没有这种经验的人,连吃面养蚕都不配说——何况做诗?”

胡适写这首《梦与诗》,针对的就是当时诗坛上这种不懂常识凭主观捏造的错误创作现象。在诗的第三节,胡适把他的“经验主义”的诗学观引向深入:诗人不仅要熟知一般的常识,而且还要根据自己亲身经历体验去创作,这样做出的诗才是个人的、个性化的、不会与他人雷同的、无法被别人替代的:“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我的诗”是“我”的个人生活经验的艺术表达, “你的梦”是“你”的个人生活经验的变形显示,“你”没有“我”这样的经验做不出“我”这样的诗,正如“我”没有“你”这样的经验也做不出“你”这样的梦。个人生活经验不同,彼此无法取代替换。

从艺术哲学的高度来看胡适这首诗,他的朴素的“诗的经验主义”,与我们今天反复强调的“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正相吻合。“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才知情重”,的确道出了朴素而又深刻的哲理,其中包含的是实践的观点,它所揭示的不仅是“生活”与“创作”的关系问题,而且触及了更宽泛的“行”与“知”、“存在与意识”的关系问题。这应作格言记取的诗句,不仅对从事文艺活动的人们具有教育意义,而且具有更普遍的人生启迪性。

当然,胡适在此诗中表达的“经验主义”诗歌艺术观,其哲学基础是乃师杜威以经验为根本的实用主义哲学思想。胡适是实用主义哲学大师杜威的高足,这一点众所周知,无庸赘言了。关于这首诗的形式技巧倒是还需再说几句,胡适的新诗被人们称为“胡适之体”,这种诗结构一般比较松散,不大讲究押韵,语言上也不太注重锤炼修辞工夫,其失在于浅易。但这首《梦与诗》,却异常严谨整饬,三节诗的句数、每一句的字数都完全相等,语言凝炼,韵脚密致,的确是一首艺术上相当成熟的哲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