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令》原文与翻译、赏析
李煜
帘外雨潺潺①,春意阑珊②。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③。独自莫凭阑④,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注释】 ①潺潺(chan馋):这里形容雨声。②阑珊:将尽的意思。③一晌(shang赏): 不多久的时间。④莫:《全唐诗》卷889作“暮”,这里酌用他本。
【词大意】 窗外细雨声潺潺,春日景象已衰残。丝被不抵晓来寒。梦中不知是拘犯,欢乐只是片刻间。独自不要倚栏杆,遥想家山万里远,故国旧家难重见,往日欢娱去不返,上天还是在人间。
【赏析】 关于此词的写作缘起,《西清诗话》云:“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 ‘帘外雨潺潺’ 云云,含思凄惋,未几下世。”这一看法不管是否另有具体依据,其说与此词题旨大致相符。说它是作者降宋后“每怀江国”而作,诚可信。至于谓其含有“嫔妾散落”之念,这对于在“苍黄辞庙”之日,尚顾及“垂泪对宫娥” 的李煜来说是很自然的,况且词中的“罗衾不耐五更寒”,岂不寓有“念嫔妾散落”之意?但这不是此词的主旨。对李煜其人其作率先作出颇中腠理之评价的是王国维。他在《人间词话》中不赞成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所说的温庭筠词像浓妆的美女、韦庄词像淡妆美女、李煜词像粗头乱服的美女的说法,而指出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 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这是说温词只是词句秀丽;韦词进了一步,不仅外表秀美,骨胳肌肤均透秀气;李词更进了一步,其词简直像是一个通体有神的美女,风姿卓越,光采照人,达到了词美的最高境界。王国维还说: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这一评价很中肯,就拿这首词来说,虽然也写了 “罗衾”、“梦里”、“贪欢”等等,但完全不是艳语。“梦里不知身是客”,堪称“感慨遂深”的“士大夫之词”。“客” 是俘虏、囚徒的意思,也就是说只有在梦里,他才不知自己已作了亡国之君而感受到片刻的欢乐。作者的目的不是去写他如何 “贪欢”,而是用梦中的乐景来反衬现实中晓寒听雨的凄苦,以乐景衬哀景,倍感其哀,这是作者独到的艺术造诣。
词的下片更说明王国维关于“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这一见解的精到。这个害怕 “凭阑” 的人,所担心的不再是情人失约或游子迟归,而是作为亡国之君对于 “无限江山” 的 “感慨”,表达这种感慨的 “独自莫凭阑” 中的 “莫”字,《全唐诗》 卷889所收李煜此词作 “暮”,暮是“日” 没 “草” 间,也就是太阳落山傍晚的意思。如果取 “暮”字,这句就变成了独自一人傍晚凭栏的意思了。这当然也说得通,但不及 “莫凭阑” 含意深邃。“无限江山” 可释为家山万里或关山阻隔均可,至于 “别时容易见时难” 句,拟就笔者持不同见解之处略作说明。
有释者为此句胪列了多种出处:如曹丕的《燕歌行》、《颜氏家训》的《风操》 篇、戴叔伦的 《织女诗》等。如果认为李煜写此词时可能受到上述作品的启发,尚合乎情理,但有论者竟十分肯定地说李煜用的是 《风操》篇里的“别易会难,古今所重”云云。这样解词往往不可靠,这样解释李煜词尤不足为训。因为李煜不是提举大晟乐府的周邦彦,他作词不是像周邦彦那样多半是檃括他人之作,而是全凭一腔亡国之恨。再说一个肉袒投降后被押解异国他乡的人,他在仓皇离开旧日家国时能带走多少细软、辎重呢?谁能肯定在他囚室的案头上就一定有上述那许多书册呢?退一步说他就是仍可博览旧籍或记住了那许多故实,靠向书本讨生活或靠死记硬背是写不出这等佳句的,“别时容易见时难”,不会是别个的话,而是李煜本人的切肤之感,是从他自己肺腑中流出的血泪之词。笔者赞成这样作解: 尽管李商隐的 “相见时难别亦难”比李煜的 “别时容易见时难”更有名,但作为各是一种人情共感的概括,这两句各有独到之处。“难”、“易”只是侧重点的区别,说“难”,突出的是分别时难以割舍的心情,说“易”,是基于李煜作为 “苍黄辞庙”者的特有隐衷。“容易”在这里释为“疏忽”、“草草”是有足够根据的。作为一种对故国极度怀恋心曲的传抒,似乎没有比“别时容易见时难” 更确切、更深刻的了。
对结尾的“流水”二句,更是众说纷纭。笔者认为 “流水落花”是作为往昔帝王生活的代语,如今它像春归一般,好景不复存在,只有剩水残山了,这就与词的开头“春意阑珊”句紧密扣合。至于说“天上人间”是春的两种不同的归宿,还是人的两种不同的境遇,我看不宜用二者必居其一的说法对待,还是把这份幽邃而邈远的美的品享留一点给读者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