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征明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封疆蹙?岂不惜,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这是一首咏史词。南宋抗金英雄岳飞被投降派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于风波亭的冤狱,是中国政治史上最大的冤案之一。中国人从来有把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纳入忠奸之争的思维框架的习惯,因此,千百年来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民间传说,甚至象《宋史》那样的历史著作,几乎都无一例外地把这桩冤案看作奸臣谋害忠臣的典型例子。大奸相秦桧从来被当作风波狱的策划者、制造者而遭万世唾骂。杭州岳王庙中的秦桧成了永远跪在忠臣脚下而万劫不复的奸贼典型。人们似乎忘记了,岳飞同样是宋高宗平时最为信任和倚重的朝廷重臣之一,竟如此轻易地被几个奸小逮捕处死,最高统治者赵构干什么去了? 没有他的默许、纵容、支持,没有皇帝和奸臣的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个秦桧能够擅自诛杀岳飞这样的统兵大臣吗?原来,在泛道德主义的传统文化心理结构中,君父踞于至高无上的价值顶峰,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德权威性,人们宁愿把奸臣的为所欲为夸大到君权制约之外,也不愿或不敢设想君父可能是奸臣的主子和后台,不能想象宋高宗和秦桧原本就是一丘之貉。这首词的价值就在于冲破了褒忠贬奸的传统思维习惯,第一个指出宋高宗是杀害岳飞的幕后主使者,是真正的罪魁元凶,秦桧不过是秉承主子的旨意,做了供人驱使的走狗而已。这真是石破惊天,振聋发聩之论。仅此大胆、新颖的见解,就是新的审美发现,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
为什么说宋高宗是杀害岳飞的元凶? 他为什么听任秦桧把对他竭尽忠诚的抗金英雄置于死地? 作者在词中展示了个人思辨、发现的过程。“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引发作者重新进行思考和探索的正是当年宋高宗激励岳飞奋勇杀敌,表彰岳飞的赤胆忠心和抗战功绩的手书敕文。这些敕文的刻碑尽管经历了风雨岁月的剥蚀,字迹已漫漶残缺,但仍然依稀可辨。据《宋史·岳飞传》记载,赵构曾多次为岳飞亲笔题写过“精忠岳飞”、“国而忘身,谁如卿者”的表彰文字。词中的“敕飞字”就是指这类文字。“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作者正是从文字和史实的矛盾中发现了岳飞冤案的破绽,引导着自己的思路去探求事实的真象。为什么当岳飞节节胜利,誓师北伐,要“直抵黄龙府”的关键时刻,赵构一反常态地对岳飞变得冷酷无情呢? 岳飞被诬入狱,难道过去赵构亲笔书写的敕文就一钱不值,连岳飞的身家性命都不能保护、不能赎还吗?“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是对英雄无辜屈死的慨叹,惋惜,又是对故意装聋作哑,纵容奸佞排陷忠良的宋高宗的愤怒谴责。词的下片着重揭露宋高宗对岳飞前后态度变化的内在心理原因。难道宋高宗不想收复失地?难道他不以父兄被俘为奇耻大辱?难道他就不要报家仇,雪国恨?作者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原来赵构最怕的就是收复中原,怕把当了金国俘虏的徽、钦二帝迎救回来。因为,到那时候,他自己往那儿摆?岳飞反对与金兵妥协议和,力主抗战,以收复中原、迎救二帝为己任,这就触疼了宋高宗的心病,必然要招致忌讳,而这才是岳飞被害的真正原因。“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一个小小秦桧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陷害忠良,竟以“莫须有”之罪就制造了岳飞的千古冤案,就是因为他秉承了宋高宗的旨意,迎合了宋高宗不可告人的私欲,从而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默许,纵容甚或支持,而这才是岳飞冤案的历史真相。这首词把批判锋芒大胆地指向封建最高统治者,一针见血地揭露了宋高宗阴暗肮脏的心理和为了保住皇帝宝座而不顾父兄死活的极端自私自利本性,愤怒地谴责了以皇帝为首的最高统治集团为一己私欲而自折股肱、自毁长城的滔天罪行。
词的语言具有强烈的论辨色彩,犀利冷峻,一针见血。四个问句的连用,如老吏断狱,直逼问题的要害,不容回避和喘息。这与作者大胆叛逆的勇气和对历史超越凡俗的见识有着直接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