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五首(其一)·[明]方孝孺》原文与赏析

[明]方孝孺

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

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

唐代是我国诗歌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李白杜甫是其时两座高峰,由于他们在诗歌创作中取得了伟大的成就,后代诗人以他们为榜样,认真学习和借鉴他们的诗歌创作经验,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完全应该的。

但是,任何事情都不可走向极端。正如列宁所说:真理迈过半步,就会变成谬误。在我国历代诗人注重向李杜学习的同时,常常出现奉李杜为圭臬、不敢越李杜半步的僵化现象,结果老死于李杜章句的脚下而一无所成。这就是方孝孺在这首诗中所批评的“举世宗李杜”的可悲情况。“宗”,本意是“尊崇”;但它还有另一义,即“本源”。那些由于对李杜诗歌盲目崇拜而僵化了的人们,已经不是一般的尊崇,而是把李白和杜甫的诗歌当成了诗歌创作的摹本、源泉和唯一的标准了,这便走向了荒谬。宋代诗人黄庭坚认为“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并以此为根据,要求诗人写诗必须“字字有来历”,就是这种荒谬态度的一个典型例证。诗人们一旦陷入这种荒谬的泥潭,就会缩手缩脚无所作为。唐代诗人刘禹锡作《九日》诗,欲用“餻”(“糕”)字,“以其不经见,迄不敢用”;出于同样的原因,有人想在诗中用“饧”(“糖”)字,也不敢用。宋代杨万里本是一位比较开放的人,常以俗语入诗,可是,连他也有顾忌,甚至认为:“诗固有俗有雅,然亦须经前辈熔化,乃可因承。”不用说,在这样的心态之下,诗歌创作哪里还能创新,还能反映生动活泼的现实生活呢!

对这种“举世皆宗李杜诗”的陈腐现象,方孝孺极为反感,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的批评是一针见血、切中肯綮的。他以“不知李杜更宗谁”的一句诘问,便使那些“皆宗李杜诗”者无言以对。是的,如果一切诗作都要以前人诗歌为本源,一切用词都要从前人诗中寻依据,而且把这种僵化观点作为通则,那么,李杜的诗作岂不是也应该有前人的诗作为本源、以前人的用语为依据吗?果真如此,李杜还能有那么多超越前人的绝唱吗?李杜在诗歌创作中是注意向前人学习的,但从不受前人所局限。“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杜甫自己的诗句便已清楚地表明了他既注意向古人学习、又注意向今人学习的客观求实态度;李白对那些泥古不化者更是极尽嘲讽之能事,“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的冷嘲热讽,(见《嘲鲁儒》),便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李白之所以成为“诗仙”,杜甫之所以成为“诗圣”,除了个人的天资禀赋之外,最重要的是因为:一、丰富坚实的社会经历和生活积累;二、对世事的密切关注和对民众的深切同情;三、既善于学习,更勇于创新的正确态度。归根结蒂,是由他们的思想情怀和社会实践(包括创作实践)所决定的。这就是历史的真实。方孝孺“不知李杜更宗谁”的诘问,由于以这一历史的真实为后盾,因而具有不可辩驳的巨大力量,足以震荡那种“举世皆宗李杜诗”的陈腐观点和不良风气。

诗人在从反面作了强有力的批评和否定之后,转而从正面阐发自己的见解:“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风雅,原意是指《诗经》中的风、雅,也即文章教化,这里可引申为文章教化所包含的世情风俗或人情世态。在诗人看来,只有对人情世态有了深刻的了解和体察,然后凝聚于自己的笔端,这样写出来的诗歌才是天下最美妙的作品。诗人主张文学创作要接近社会,贴近生活,从现实生活中获得源头活水,而不要受前人的束缚,拾古人的牙慧,这种观点无疑是积极可取的。

方孝孺以耿正誉名于史。从这首论诗诗中,我们同样可以感受到这种为人处世的气质。作品对错误观点的批评毫不含糊,对个人见解的表达明白直率,旗帜鲜明,胸怀坦诚。诗歌虽然运用了反问句,于稍稍停顿中引导人们去回顾历史,然全诗的总格调则是直陈之中见刚正,流畅之中见坦率,给人以理透情真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