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调·殿前欢 省悟(七首)
李伯瞻
去来兮,黄花烂熳满东篱,田园成趣知闲贵,今是前非,失迷途尚可追。回头易,好整理闲活计。团栾灯花,稚子山妻。
去来兮,黄鸡啄黍正秋肥。寻常老瓦盆边醉,不记东西,教山童替说知。权休罪,老弟兄行都申意: “今朝溷扰,来日回席。”
去来兮,青山邀我怪来迟。从他傀儡棚中戏,举目扬眉,欠排场占几回。痴儿辈,参不透其中意。止不过张公吃酒,李老如泥。
到闲中,闲中何必问穷通。杜鹃啼破南柯梦,往事成空。对青山酒一钟,琴三弄,此乐和谁共。清风伴我,我伴清风。
驾扁舟,云帆百尺洞庭秋。黄柑万颗霜初透,缘蚁香浮,闲来饮数瓯。醉梦醒时候,月色明如昼。白蘋渡口,红蓼滩头。
好闲居,百年先过四旬余。浮生待足何时足,早赋归欤,
莫遑遑盼仕途。忙回步,休直待年华暮。功名未了,了后何如?
醉醺醺,无何乡里好潜身。闲愁心上消磨尽,烂熳天真。贤愚有几人,君休问,曾亲见渔樵论。风流伯伦,憔悴灵均。
这首[双调·殿前欢],是由七首小令组合而成的,相当于词之联章(如欧阳修《西湖念词》叠用[采桑子]咏西湖事)。这七首小令的总标题是《省悟》,所以每一首都反映了作者想弃仕途而归隐的意识。
第一首是对田园隐居生活总体的赞美。“黄花烂熳满东篱”一句对描写田园隐居最具典型作用。因为陶潜特别爱赏菊花,不仅在《归去来兮辞》中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叙述,而且还写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名句。东篱的菊花开得如此灿烂夺目,它仿佛是向误入尘网的人们发出召唤,呼唤他们快些归来享受这田园的闲趣。接着隐括陶《辞》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句意,宣告自己将退出官场走向田园。“好整理闲活计”,意思是说从此以后要好好安排一下闲适的隐居生活。结尾的“团栾灯花,稚子山妻”是与高官厚禄、却享受不到真正生活乐趣的仕官生活的对比。作者的用意是要指出:真正的生活乐趣在于能否享受到人生的天伦之乐。一家人和乐团聚,灯前围坐,妻儿老少笑语频频,这样的乐趣岂是尔虞我诈、争权夺势的宦海生涯所能享受得到的呢!
第二首写田园亲友间的真挚情谊。黄鸡正肥,村酿方熟,虽是田家风味,却可开怀畅饮,全然不同于官场的应酬周旋。饮酒致醉不辨东西,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还要让山童传话:“来日回席。”这些场景所渲染的真实淳朴的气氛,都是和虚伪的官场社会对照着写的,所以具有揭露和讽刺现实的作用。
第三首除“青山邀我怪来迟”这句以外,都是对现实社会的鞭挞和批判。“青山”一句是写归来恨晚之意,接着把官场的丑恶和盘托出,作者把现实社会中那些装腔作势的官僚,比做傀儡戏棚中举目扬眉的傀儡,被人操纵着登台表演,神气活现。可是戏演完了也就被弃置一旁,再也讲不了大排场,世上却有一班痴人参不透个中道理,不理解做官为宦总不过是一场空虚,正像酒吃在人家的肚子,自己本未尝到酒味,却替人家烂醉如泥,实在荒唐可笑。
第四、五、六、七四首,有劝世自警的意味。闲中自有闲中趣,这是热衷功名利禄的痴人所不能理解的。如第四首的“清风伴我,我伴清风”,第五首的“白蘋渡口,红蓼滩头”,都是写隐者醉心于大自然的陶然之趣。这里没有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争斗,可以自由消受自然界那赏心悦目的美景,可以尽情品味经霜的黄柑、新熟的美酒……何况人生百年转瞬即逝,如不抽身回步何时是了?当作者描述这种心境的时候,不难看出他心中是充满着不能自拔的矛盾的,所以才说出“百年先过四旬余。浮生待足何时足”、“功名未了,了后何如”这些自我反省的话语,只能说明作者不能及早抽身引退并非甘心情愿,而是事出无奈。人生在世怎能没有是非贤愚之分?但作者却说: “贤愚有几人,君休问,曾亲见渔樵论。风流伯伦,憔悴灵均。”原来是因为当时社会黑暗,颠倒是非,不分贤愚,所以这一切都无从理论的。想一想身处晋代乱世的刘伶(伯伦),那样风流倜傥,纵酒放达,他曾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相随,说: “死便埋我!”还有诗人屈原(灵均),虽然洁身自好,到头来还是落得个行吟憔悴,自沉而死。古人已矣,他们纵有高尚的人格德业,也只不过做渔父樵夫谈古论今的话柄,想到这里,人生的一切似乎都可以放弃;但事实却又不然。假如作者真地想遁世逃名,他尽可以不发这些牢骚;既然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可见仍旧是有是非贤愚的人生标准的。这首组曲表面上是消极引退,骨子里却是郁勃不平,对现实充满着反感,它曲折迂回地写出了生活在黑暗的元代的大批知识分子被压抑的苦闷心境。对元散曲中的隐逸主题,还应当作如是观,才能由表及里,看到它真正的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