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慢 游三台·金·元好问》原文与赏析

金·元好问

渺漳流东下,流不尽,古今情。记海上三山,云中双阙,当日南城。黄星。几年飞去。淡春阴、平野草青青。冰井犹残石甃,露盘已失金茎。

风流千古短歌行,慷慨缺壶声。想酾酒临江,赋诗鞍马,词气纵横。飘零。旧家王粲,似南飞、乌鹊月三更。笑杀西园赋客,壮怀无复平生。

〔黄星〕黄色之星,古以为瑞星。〔露盘、金茎〕《三辅黄图》五《台榭》引《汉武故事》:“汉武帝时所筑通天台,上有承露盘,仙人掌擎玉杯,以承云表之露。” 〔缺壶〕《世说新语·豪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玉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所咏诗见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西园〕即邺都之铜雀园。

词人写有《木兰花慢·游三台》二首,此为其二。魏武于邺城西北立三台,中台名铜雀台,南名金兽(虎)台,北名冰井台。三台连属而立,巍然奇观。然而,北周大象二年(580),相州总管尉迟迥讨伐自居大丞相总知中外兵马事的杨坚,兵败,坚焚毁邺城。千古名都,化为废墟。金都汴梁失陷后,词人于哀宗天兴二年(1233)四月,被蒙古军押解出京,羁管聊城。以后又辗转生活于冠氏一带。以金朝遗民而凭吊魏都,必然触目兴感。他的怀古寄慨,与一般文人的“望天帝之旧墟,慨长思而怀古”(张衡《东京赋》),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他欲将爱国热忱,亡国遗恨,寄之于词。

本词上片,以浑重之笔起调,展示了漳河之水滚滚东流的壮景。“流不尽,古今情”,这一深沉叹慨,便由此而激发。先景后情,笔势暗转,警拔奇峭,气势沉雄。著此一笔,便自然引出对魏都当年兴旺景象的追述。曹植的《登台赋》谓:“建高殿之嵯峨,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望众果之滋荣。”此化用其意。以传说中的“海上三山”,喻指超迈俊逸的邺都三台,极力渲染出此处的神奇气象。以“云中”修饰“双阙”,烘托出旧日宫阙拔地而起、直插霄汉的凌厉雄姿。至“当日南城”,才明示读者,笔下所展示的雄浑画面,乃是往日景象,早已不复可见。这里巧用倒卷之笔,真力斡运,开阖跌宕,有力挽狂澜之势。而且,句首“记”字与句尾“当日”,一脉牵挽,遥相关照,愈见构思之绵密。奇绝壮景以奇峭之笔翻出,词人之匠心可知。至“黄星”一句,笔势顿跌,转而描述现实之景,推出春色黯淡、荒草遍野的冷寂画面。继而,又以“冰井犹残石甃”,具体铺写今日邺都的破败荒冷。“犹残石甃”,是实写,形容冰井诸台坍塌崩落,仅残壁尚存,犹如枯井。“已失金茎”,是虚写,借指象征国家威严的高大建筑物已荡然无存。一实一虚,相互生发,深化了本作意境。而且,这里所构成的艺术画面,与“海上三山”诸句,恰形成强烈的对比。词人将一“盛”一“衰”、一“热”一“冷”的不同画面,巧妙组合在一起,寄寓了他深沉痛切的兴亡之感。遗山平素对大定、明昌盛世追念不已,而又为金王朝的一朝覆亡深致叹慨。在这里,他对曹魏邺都是如此痛悼,恐不无弦外之音吧。

词人“古今情”的发抒,当然不仅仅限于对往日魏都的怀想,而是以上片的追昔伤今,推延到思古怀人。魏武曹操,不仅戎马倥偬,历经战阵,为统一大业竭尽心神,而且也是博学多才的文章之士。下片首句,便以“风流千古”称颂其“文略”。曹操在《短歌行》一诗中,感叹时光流逝,希冀贤良之士辅佐他成就功业。并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诸慷慨激昂的诗句,吐露他政治家的不凡抱负和宽阔胸怀。这自然使词人刻骨难忘。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中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诗句,情辞慷慨,铿锵有声,使得多少有志之士深受鼓舞,昂扬奋发,为国建功立业。此处巧用缺壶典故,称道了曹操诗歌那潜在的激动人心的力量。“想酾酒临江”三句,由苏轼《前赤壁赋》:“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化出,用语斩截,如珠走盘,一气贯下,极力赞扬了曹操的才情超迈,豪爽雄放,尤见词人对往日英雄的钦敬。作品至“词气纵横”陡然顿住,又以“飘零”一词暗转,自然地过渡至对自身情态的刻画。这一衔接,看去有些突兀,实则暗相关联,意脉不绝。此处与上片写法不同,上片是在描摹邺都之盛衰中寄寓深情,此则于“人”与“我”的鲜明对照中发抒感慨。“南飞乌鹊”,化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句,形象地描绘出金亡之后的词人,四处漂泊、流转不定、无所归依的落魄境遇。词人以流落不遇的王粲自况,其悲苦难言的情怀恰寄寓其间。据史载,癸巳之变时,词人还寄望于后,希图待机而动,恢复故国,重整山河。至此,金亡已达四年之久,他见壮怀难以实现,便将精力集中在整理国故、抢救中原文化上。这或是“壮怀无复平生”的内在含义。“西园赋客”,本指建安七子等邺下文人。此借以自称。金朝故都汴京亦有西园,遗山曾偕友人来此游览,并赋有《西园》一诗。用在此,实为一语双关,表现出他对故国的深切怀念之情。

本作虽题作记游,但笔力的重心并不在描绘山水胜迹。而是以此为话题,发思古之幽情,抒飘零之感喟,写抑郁之闷怀。首句以景带情,已觉出语不凡。以后文字,均紧紧扣住“古今情”而生发。盛衰对举,冷热映照,虚实相间,开阖有致。以曹操当年的驰骋四方,怀抱得展,反衬自身的偃蹇寥落,冷寂孤独。笔势回旋,层层递进,委婉曲折地表达出自己的一腔心事,寄寓了极深的身世之感,亡国之痛,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