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 金陵·宋·周邦彦》原文与赏析

宋·周邦彦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 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怀古诗词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一朵奇葩。历来有不少词人宗匠曾经写过这一类杰出的诗篇。他们面对着“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胜地,不仅目击到自然界的沧桑,更由此而引起人事兴衰的感触,抒发了他们所能认识到的政治见解和哲理观念。在这种穿插着追念古昔和寄慨当前的诗篇中,往往浮想联翩,表现了诗人深邃的思想,给读者以强烈的感染和深刻的启发。

如果说张衡的“望天帝之旧墟,慨长思而怀古”(《东京赋》),还只是简单地触及了一点思古幽情,那么,鲍照的《芜城赋》就更具体地展开了一个名城的古今盛衰的对比,寄托了借古讽今,告诫政治野心家的深意。宋代以来,曾经先后出现了一些怀古名篇:从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到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以至周邦彦这首《西河·金陵怀古》;从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到姜夔的《扬州慢》,可以说各有千秋,难以轩轾。这些作品,有的是以突兀见长,有的是以绵密取胜;介于突兀和绵密之间的是周邦彦的《西河》。它具有清越苍凉的音节,但并不锋芒过露;具有细针密线的脉络,但并不陷于晦涩。特别是它与其他怀古之作不同的是,并不正面触及巨大的历史事变,不着丝毫议论,而只是通过有韵味的情景铺写,形象地抒发作者的沧桑之感,使人们触景生情,见微知著。

既然是怀古诗,就总有个如何描写标志着沧桑之变的景物问题。王安石的怀古是从当前的“千里澄江”和“彩舟云淡”,故国的风景宜人,过渡到昔日的“豪华竞逐”。苏轼的怀古则从眼底的“大江东去”,写到古代有关三国赤壁战时的“多少豪杰”,再联想到当前自己的壮志成虚,年华已逝。他们写景的方式都不能说不成功。但这些都不象周邦彦词通篇写景,以景物描绘的逶迤曲折为线索,而不用象苏轼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那样直抒感慨。而是从头到尾,把一切情语完全溶铸于景语之中。当然,我们不是说怀古词写法非得象周邦彦这首不可,词人风格不同,题材不同,而诗人一时兴之所至,采用的手法也不尽相同,都是不应该强求一律的。

周邦彦这首词虽然是隐括刘禹锡《石头城》和《乌衣巷》二诗而成的,但因为他“善融化诗句,如自己出”(张炎《词源》),所以能够做到从通篇景语中见情语,并且能够通过景物描绘的“顿挫”体现怀古之情的“波澜”。上片一开始就突兀横空而出,点明六代故都金陵是一个“佳丽地”,结尾却又言简意赅地描写燕子的呢喃话旧,时间、地点是在“斜阳里”的故都。以繁华始,以萧瑟终,全词情景的基调就这样显示了。至于“佳丽地”如何从繁华转为萧瑟?那就更妙。经过词人运用了峰回路转,若断若续的手法,金陵的一幅沧桑图景刻画得多么深切,诗人感时吊古的枨触又是多么萦回起伏!陈廷焯评周邦彦有云:“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白雨斋词话》)顿挫的特色,在这篇怀古词中,应该说是更为显著了。作者明明是怀古,着眼点明明是事关六朝,可偏偏不提历史兴亡,却反而说是“南朝盛事谁记”。你看,往事成尘,六朝如梦,不是连“风樯”也随着记忆之帆而“遥度天际”了么?这是情境的划然中断。然而,事实又何尝如此?曾经系过莫愁佳丽的游艇,断崖倒树,触目荒凉,这不分明是“空余旧迹”了吗?这不分明是断而复续了吗?接着,诗人伤心东望,淮水苍茫,不禁回想起昔时盛事,如酒帘飘飘,乐鼓咚咚,当时长街的一片喧阗景象,究竟何处寻找呢?于是诗人不得不发出“酒旗戏鼓甚处市”的惊问。这正是续而又断。最后,在一片迷茫中,忽然出现了“燕子”飞来的神到之笔。诗人化用了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境,借燕子的诉说兴亡,表现了“盛事”也许仍然可记,“旧迹”也许仍然可凭。这便是断而再续。亦断亦续,断续相间,体现了周词的“顿挫”特长,也更深入细致地揭示了诗人正视现实和沉潜幻想的交织。有人说“美成描写物态,曲尽其妙”(强焕《清真词集序》)。其实在他的写物背后随处显示的写情之妙,又何尝不是如此?

周邦彦这首怀古词的特点,从时间范畴说是如上的断续交织,从空间范畴来说,却又是疏密相间。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上片,就只是泼墨画似地写了“江山如画”,下片就只是集中地写了周瑜,一气贯注,如同骏马注坡,纯属粗线条的勾勒。姜夔的《扬州慢》,却侧重于主观感受的深微描绘。笔墨之间,隐约可以听到凄清的号角声,和随着号角声传来的寒意;而伴着寒意的角声,偏又是在一个兵荒马乱后的萧条古城中吹彻。这些都说明作者牢牢扣紧了寓有深意的景物,进行密密层层的渲染。至于周邦彦的这首词呢,似乎介于泼墨写意与工笔细描之间。正如朱孝臧所评:“两宋词人正可分为疏、密两派,清真介在疏、密之间。”譬如,词的第一部分以疏为主。词人放眼江山,对作为“佳丽地”的“故国”金陵做了一个全面的鸟瞰,描绘了江上有山峰夹峙和江心有怒涛汹涌的雄伟形势。第二部分以密为主。在前面基础上诗人做了进一步的勾勒:从前面围绕“故国”的山峰,引出了后面的“断崖树”,以至想象中的“莫愁艇子”;从前面的“清江”,引出后面的“淮水”;再从前面的“孤城”,引出后面的雾中“半垒”和月下“女墙”。这就好比电影镜头,冉冉扑来的不再是远景全景,而是中景和近景了。到了第三部分,画面突出的就只是特写镜头:一帧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子呢喃图。小小飞禽的对话,可以说刻画入微,密而又密。“相对”,可能指燕子与燕子相对,也可能指诗人与燕子相对,完全可以听凭读者用想象来补充。尽管它们的呢喃本无深意,然而在诗人听来看来,却为它们的“不知何世”而倍增兴亡之感。“疏”利于“写大景”(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写出高情远意;“密”利于画龙点睛,写出“小景”,写出事物的不同一般的特征。原来杰出的怀古词一般都是能做到“大”“小”结合、“疏”“密”相兼的,可是《西河》在这一点上似乎更为突出,“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王国维《人间词话》)作为一个杰出的怀古词人,就需要卓具这种“入”而能“出”的本领。

总的来说,周邦彦这首怀古词,艺术技巧是极其精湛的。比起他的大量送别、怀人之作,确使人感到别具一格,特别是寓悲壮情怀于空旷境界之中,并使壮美和优美相结合。从这一点说,这首词确是怀古词中一篇别具匠心的佳作,值得我们借鉴。

但是,这首词也存在着一个显著的缺陷。我们前面说过,这首词的通篇蕴情语于景语之中,固然是好的,但作者究竟为什么要怀古?而与怀古同时的感今,其内容又如何?在词中却不免含糊带过,显得词意为词采所掩。其实这首词是有其一定的时代背景的。关于这首词的写作年代,有人认为可能是作于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至绍圣三年(1096)间,即词人任江宁溧水令时所作。溧水距金陵甚近,诗人趁便往游确有可能(《凤凰台》诗即可证明)。不过从这阕词着眼于六朝兴亡来说,写作时期却应该和北宋末年危机四伏有关。由于词人蒿目时艰,所以才萌发了这种感慨。因此我认为应是周邦彦在徽宗宣和三年(1121)卒于南京鸿庆宫之前不久的作品。宣和二年,他在浙江做官,适值方腊起义,当时曾经亲身经历了一次生平从未遭遇过的社会大动荡,一度饥不得食,间关道路,好容易历经杭州、扬州、天长,才抵达南京。这个天翻地覆的时代,不仅使他认识到来自金的初步威胁,更切身体会到农民起义对宋王朝的巨大冲击,从而在词中迸发了吊古伤今之情。特别是由六朝兴亡,想起宋朝危局,正如李商隐在晚唐时所深感的“三百年间同晓梦”(《咏史》)那样的可资殷鉴的往事。如果按照周邦彦早期所作之说,那么这首词比起在溧水时的其他词作(如咏无想山之作)的闲适心情,就很不协调了。应该肯定,这阕词是存在着晚年饱经忧患之感的。然而可惜的是这一种感情并没有能画龙点睛地抒发出来。尽管含蓄有余,但其中意蕴的脉络却不够醒豁。我想,这可能正是钟嵘所说的“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品序》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