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唐山水诗鉴赏
韩愈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
须臾净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动魄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官。
粉墙丹柱动光采,鬼物图画填青红。
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
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
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瞳胧。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独创性,是高扬在诗的领地上的一面大旗。缺乏独创性,重复前人的形象、构思和意境,是作者缺乏才华的表现,也是诗歌创作中的不治之症。中唐时期的韩愈,就是一位不甘平庸和重复的诗人,在盛唐诗歌高度繁荣而难以为继的情况之下,他敢于标新立异,走自己的道路,终于为唐代诗歌开拓了更为广阔的疆土。韩愈对李白、杜甫心摹力追,但李、杜已经各成大家,作品气象万千,只是追踪他们的足迹,就无法作出新的创造。然而,李、杜的奇险之处,还有开扩和发展的余地,于是他就认定奇险一途,从这里开山辟路,自立门户,在李、杜之外另开一派,使唐诗的风格和流派更加丰富多采。
最能体现韩愈奇险豪宕的诗风的,是他的七言古诗。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评论说: “气韵沉酣,笔势驰骤,波澜老成,意象旷达,句字奇警,独步千古。”这并非虚美之辞。永贞元年(805),诗人三十八岁,他从贬逐之地的广东阳山转徙湖北江陵,途经湖南,写了不少诗篇,《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就是奇险横矫之作。这首诗,抒情而兼叙事。第一段是开篇六句,以豪气骇人之笔,总写南岳的崇高形象。第二段从“我来正逢秋雨节”到“松柏一径趋灵宫”,从五岳落笔到衡岳,正面写衡岳的壮观。第三段从“粉墙丹柱动光采”到“神纵欲福难为功”,描写庙景、祭祀而抒发牢骚,是全诗的中心。第四段是结尾四句,点明题目中的“宿岳寺”而收束全篇。全诗以“谒衡岳”之“谒” 为构思的中心,以时间的发展为抒情线索,构成了一个波翻浪涌、变怪百出的艺术整体。
开篇四句,前人有“起势雄杰”的评语。它从广阔的空间着笔,穿插以远古的传说,局面阔大,领起全篇,虽然还未正面写衡山,人们已觉山势磅礴,奇气袭人了。在第二段中,诗人不仅从正面写衡山崔嵬高峻的特征,而且抒写了自己的独特感受。“喷”、“泄”、“藏”三字,画出了衡山高峻博大的风神,“绝顶谁能穷”之句,更以慨问对前句的意蕴作了补足,前实后虚,远望之意表现得意象雄豪。“我来正逢秋雨节”四句,写阴气晦昧的秋雨景象,既紧承上面所写的云雾之句,给全诗平添了一层迷濛的气氛,又和下面四句构成画面明暗不同的鲜明对照。须臾云散天开,群峰朗朗,“突兀”一词可能从杜甫《青阳峡》“突兀犹趁人”中得到过启示,而“撑青空”则是韩愈的奇创之笔。山势险峻,一语画出,难怪曾得到清诗人朱彝尊的喝彩:“二语朗快!”不过,朱彝尊却认为下面两句“却用四峰排一联,微觉板实”,究竟怎样看?我认为汪佑南《山径草堂诗话》说得颇有道理:“是登绝顶写实景,妙用众峰出领起,盖上联虚,此联实,虚实相生,下接森然动魄句,复虚写四峰之高峻,的确是古诗神境。朗诵数过,但见其排荡,化堆垛为烟云,何板实之有?”应该补充的是,诗人写“紫盖”峰用“连延”,“天柱”峰用“接”,“石廪”峰用“腾掷”,“祝融”峰用 “堆”,不仅用词穷极变化,而且愈用愈奇,写出物态特征,道人所未道。总之,第二段虽不是诗人本意的中心,却是全诗最精采的部分。在第三段写庙景、叙生平、发感慨之后,终篇四句点醒题目,照应开头,从篇章与情调上获得了完整的和谐感。方东树认为“意境词句俱奇创”,日本《山阳外史》也评论说:“此诗不仅可为诗法,且可见公之气魄。”从这首七言古诗中,确实可以见到韩诗的本色。
韩愈不愧为唐代诗国一位凿山通道的高手,他有一些平易清新的律诗和绝句,更有以奇险名世的诗篇,《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