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水会渡》唐山水诗鉴赏
杜甫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
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
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
篙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
霜浓木石滑,风急手足寒。
入舟已千忧,陟巘仍万盘。
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
远游令人瘦,衰疾惭加餐。
杜甫乾元二年冬在同谷小住了一段时间,到十二月一日又向成都进发,一路上又写下了十二首纪行诗,与《发秦州》等十二首,大有“两山连合之势”。这首诗则是《发同谷》组诗的第四首。水会渡是嘉陵江上游的 一个渡口。诗人夜半渡江,记下了自己的真切感受。
诗从夜半山行写起,山行途中人烟稀少,不能随地安宿,因而到夜半时分仍在赶路。诗人颠沛流离之苦不难想象。“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 夜行山路,偏又赶上了上弦月,本来就很微弱的月光,到中夜已是“没已久” 了,这就使崎岖的山路更为难行。不一会儿,山断路绝,“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 星光惨淡,江面浩茫,水流涌动,不见对岸。诗人如临茫茫大海,其忧心忡忡不言自明。登上渡船,穿行于惊涛骇浪之中,诗人更是千忧万虑。而船夫却稳定自若,在黑暗之中熟练地驾驭着小船,且歌且笑,根本不把汹涌的波涛当回事。诗人不禁受到情绪的感染。登岸之后,诗人又继续赶路。已是次日凌晨,峰峦迂回,风急霜浓,木石冰滑,手足僵劲,较渡江前的“月没”、“崖倾” 又添了几分艰辛。诗人行进在坎坷的崇山峻岭之中,仍不能忘情于刚才的渡江。“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 渡江之时,只是一个劲儿地紧张,根本无暇欣赏那美妙的大江夜景。现在回想起来,在舟中所见满天星斗,水天相连,无边无际,真不知那星星是在天上还是在水中。登上山峰回视江外,才知道星星是干的,与水并不相接。这 一个“干” 字,“兴会标举,出人意外” (朱东润语),受到历代诗评家赞赏。仇兆鳌把它与曹操的《观沧海》相提并论,认为“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此俯视水中之星”。“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此仰观水外之星”。而陆游的 “水浸 一天星”,与 “水外众星干”,“参见更明”,都是同 一机杼。然而,此时的杜甫,已不是南游吴越、北游齐赵时的杜甫了,残酷的生活无情地剥夺了他欣赏美好大自然的闲情逸致。美好的自然只能给他那百孔千疮的心灵带来片刻的欢愉和欣慰,紧紧伴随着他的则是旅途的艰辛和困顿。“远游令人瘦,衰疾惭加餐。”这一声长叹,把 一个贫病交加、瘦骨嶙峋、未老先衰的诗人的形象推到读者的面前。当我们读到 “尚未安”、“路何难”、“轻波澜”、“手足寒”、“已千忧”、“仍万盘”这些诗句时,怎能不为诗人的安危而担忧?
这首诗描写夜渡很有特色。诗人以行踪为序,先山行,再渡水,复又山行。这本身就生动地告诉人们,水会渡在重峦迭嶂之间,地势险要,水流湍急。诗中直接写渡水的只两句,而且轻描淡写。但是,自始至终又处处为渡江而设。渡水前,写山行,诗人着力创造夜的氛围; 到渡口后,先写大江,突出了江的汹涌和宽阔,这些都暗示了渡水的困难。靠岸后,先写风霜,可见船夫的辛劳; 再追记入舟时的心情,又可见心有余悸,渡江之险也就不言而自明了。登山时的回眺,更是明显地回应渡水。 诗人正垫反衬, 前呼后应, 着意渲染夜渡的艰险,而在这中间起钩连作用的却是“歌笑轻波澜”一句。这一个“轻”字真可谓一字抵千钧,既充分表现了篙师的艺高胆大和诗人的敬仰之情,又能够前顾后盼,使全诗脉络贯通。
诗人炼字功夫极深,这不仅表现在“轻”字、“干”字上,比如用 “动”写中夜的江流,用 “没”写月落,用 “滑”写“霜”,字字随手拈来,不加雕饰,却都恰到好处,宛然如画,达到了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界,充分表现了老杜诗“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