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序|原文|翻译|赏析

这是我的散文集,一半是讲演稿:《落叶》是在师大,《话》在燕大,《海滩上种花》在附属中学,讲的。《青年运动》与《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是为始终不曾出世的“理想”写的;此外三篇——《论自杀》,《列宁忌日——谈革命》,《守旧与“玩”旧》——都是先后在晨报副刊上登过的。原来我想加入的还有四篇东西:一是《吃茶》,平民中学的讲演,但原稿本来不完全,近来几次搬动以后,连那残的也找不到了;一是《论新文体》,原稿只誊了几页, 重写都不行;还有两篇是英文,一是曾登《创造月刊》的《艺术与人生》,一是一次“文友会”的讲演——“Personal Impressions of H.G.Wells, Ed wardCarpenter, and Katherine Mansfield”,——但如今看来都有些面目可憎, 所以决意给割了去。

我的懒是没法想的,要不为有人逼著我,我是决不会自己发心来印什么书。促成这本小书,是孙伏园兄与北新主人李小峰兄,我不能不在此谢谢他们的好意与助力。

这书的书名。有犯抄袭的嫌疑,该得声明一句。“落叶”是前年9月间写的, 去年3月欧行前伏园兄问我来印书, 我就决定用那个名字,不想新近郭沫若君印了一部小说也叫《落叶》,我本想改,但转念同名的书,正如同名的人,也是常有的事,没有多大关系, 并且北新的广告早一年前已经出去,所以也就随它。好在此书与郭书性质完全异样,想来沫若兄气量大,不至拿冒牌顶替的罪名来加给我吧。末了,我谢谢我的朋友一多, 因为他在百忙中替我制了这书面的图案。

上面是作者在这篇序里该得声明的话;我还想顺便添上几句不必要的。我印这本书, 多少不免踌躇。这样几篇杂凑的东西,值得留成书吗?我是个为学一无所成的人,偶尔弄弄笔头也只是随兴,那够得上说思想?就这书的内容说,除了第一篇《落叶》反映前年秋天一个异常的心境多少有点分量或许还值得留,此外那几篇都不能算是满意的文章, 不是质地太杂,就是笔法太乱或是太松, 尤其是《话》与《青年运动》两篇,那简直是太“年轻” 了, 思想是不经爬梳的, 字句是不经洗炼的,就比是小孩拿木片瓦块放在一堆,却要人相信那是一座皇宫——且不说高明的读者,就我这回自己校看的时候,也不免替那位大胆厚颜的“作者”捏一大把冷汗!

我有一次问顾颉刚先生他一天读多少时候书。他说除了吃饭与睡觉!我们可以想像我们《古史辨》的作者就在每天手拿著饭箸每晚头放在枕上的时候还是念念不忘他的《禹》与他的《孟姜女》!这才是做学问;像他那样出书才可以无愧。像我这样人那里说得上?我虽则未尝不想学好,但天生这不受羁绊的性情, 一方在人事上未能绝俗,一方在学业上又不曾受过站得住的训练,结果只能这“狄来当”式的东拉西凑;近来益发感觉到活力的单薄与意识的虚浮,比如阶砌间的一凹止水,暗涩涩的时刻有枯竭的恐怖,那还敢存什么“源远流长”的妄想?

6月28日,北京

(《落叶》,北新书局1926年版)

赏析 35岁而英年早逝的徐志摩,在文坛上是一个颇有魅力的人物。历来文艺评论家对他总是毁大于誉,他的才情是举世公认的。他一生短暂,但艺术生命却恒久,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他的兴趣和关注愈来愈浓。

徐志摩诗名显赫,掩盖了他在其他文体方面的才能。其实,作为散文家的徐志摩,其成就并不亚于作为诗人的徐志摩。五四时期,名家蜂起,周作人的清悠、淡远,冰心的灵巧俊雅,朱自清的清丽,丰子恺的趣味,各成一家。于此之间,我们可以辨识出浓郁而奇艳的徐志摩风格来。

《落叶》是徐志摩的散文集,他自为此书出版作序。按照序言的一般写法,徐志摩交代了此集的内容、结集的经过,有关书名的声明。作为一部书的序言,先给读者一个大致的交代,这些不妨称之为序言这一文体的“套话”。而这篇序文更值得我们玩味推敲的是其中那些“不必要”的话。徐志摩说自己是为学一无所成的人,集子中除了首篇《落叶》以外,其余几篇他都不太满意,认为“思想不经爬梳”、“字句不经洗炼”,他谦称自己“学业上不曾受过站得住的训练”,把自己的活力和意识比做“阶砌间的一凹止水……”无疑,这些言辞中有徐志摩的自谦,但透过这些近于自贬的语句,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到徐志摩的心态。在他狂热和奔放的外表下,在时时奔涌着、跳着溅着的生命水中,在他每日的匆匆奔波的背后,有着他掩饰不住的感伤和无奈。

无论是对于人间的世态还是他一直视为最难得、最名贵的感情,徐志摩是无法看透的。他一直都迷惘地“不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 “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而不停地奔波;他曾有过美丽的梦想——“为寻找一个明星”,甚至可以虔诚地奉献所有的热诚和生命。徐志摩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想像中的绝对完美与现实中的丑恶与残缺让他屡屡碰壁。这种长期的心灵跌宕和落差使他变得日渐脆弱、感伤、消极。所以他始终不能正确估价自己,所以他在序言中表示对自己的作品不敢存“源远流长”的妄想。

在《落叶》这篇散文中,徐志摩说他的思想永远是不成系统的,并把它比做树上的叶子,“到了一定的时期,再有风的力量,就只能一片一片地往下落,大多数是已经没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许有几张还留有一点秋天的颜色……”,他的思想和落叶一样的无用。也许作者把此书命名为“落叶”的用意也在此。他想让“不爱的随意踩过,绝对不必理会;但也许有少数人有缘份的,不责备他们的无用,竟许会把他们捡起来揣在怀里,间在书里,想延留他们幽澹的颜色”。只要是真的感情,他就不计较其他了。所以他提倡海滩上种花,纵使“潮水过来冲掉,狂风吹来可以折坏,阳光晒来可以熏焦”,但他看重的是灵性,是单纯的信仰,烂漫的童真。他欲人们要保持那一点点信心,及与之相连的就是精神、勇敢和智慧,正如志摩所说的——花也许会消灭,但这种花的精神是不烂的!胡适之在《追忆志摩》中指出:“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的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实现的历史。” (《新月》四卷一期《志摩纪念号》)追求至纯至美至善至真,这正合乎一个诗人的天性,这也是志摩为人的一个原则。也恰恰是志摩屡屡碰壁、伤感失望的症结所在。

读过志摩作品的人都清楚,他可以把一件平常的事,一个并不特别的经历,铺排繁复到极致。他有一种能力,可以把别人习以为常的场景写得奇绝诡异。在别人无话可谈之处,他却可以洋洋洒洒,让人目不暇接,且并不见冗繁,而能取得曲径通幽之妙。正是由于他这种超常的能力,志摩才得以称为“五四散文大家之一”。试想,如果真如志摩的序中所云,那么他笔下一泻千里的文字又是何处得来?也许他的思想不够精深博大,却定有他自己的独到见解。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徐志摩的秋天不应是沉郁的、伤感的,而应是色彩斑斓、意气飞扬的。我们可以透过一片《落叶》,去领略志摩不凋的艺术之秋的特殊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