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庵文录》序|原文|翻译|赏析

道光二十有一载,礼部仪制司主事仁和龚君卒于丹阳。越明年夏,其孤橙抱其遗书来扬州,就正于其执友邵阳魏源。源既论定其中程者,校正其章句违合者, 凡得文若干篇, 为十有二卷,题曰《定庵文录》,又辑其考证、杂著、诗词十有二卷,题曰《定庵外录》,皆可杀青付缮写。

昔越女之论剑曰: “臣非有所受于人也,而忽然得之。”夫忽然得之者,地不能囿, 天不能嬗, 父兄师友不能佑。其道常主于逆:小者逆谣俗,逆风土,大者逆运会。所逆愈甚, 则所复愈大, 大者复于古,古者复于本。若君之学,谓能复于本乎?所不敢知。要其复于古也决矣。阴阳之道,偏胜者强。自孔门七十子之徒, 德行、言语、政事、文学, 已不能兼谊。其后分散诸国, 言语家流为宋玉、唐勒、景差,益与道分裂。荀况氏、扬雄氏亦皆从词赋入经术, 因文见道,或毗阳则驳于质, 或毗阴则愦于事。徒以去圣未远,为圣舌人, 故至今其言犹立。矧(11)生百世之下, 能为百世以上之语者, 能骀宕(12)百世以下之魂魄, 春如古春, 秋如古秋, 与圣诏告王献酬(13),躏勒、差而出入况、雄, 其所复讵不大哉!火日外景则内暗,金水内景则外暗(14),外暗斯内照愈专。君愦于外事,而文字窔(15)奥洞辟, 自成宇宙, 其金水内景者欤?虽锢之深渊,缄以铁石,土花绣蚀,千百载后, 发硎出之, 相对犹如坐三代上。

君名自珍,更名鞏祚, 字璱人, 浙之仁和人。于经通《公羊春秋》,于史长西北舆地,其文以六书小学为入门,以周秦诸子吉金药石为厓郭(18),以朝章国故世情民隐为质干,晚犹好西方之书(19),自谓造深微云。自其先世祖父至君三世,皆以进士官礼曹。君二子,长子橙,以文学世其家。

邵阳魏源叙。

(清宣统元年国学扶轮社刊本《古微堂外集》卷三)

注释 ①道光二十有一载——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②“礼部仪制”句——龚自珍是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官至内阁中书、礼部主事。后辞官南下,客死丹阳云阳书院。③其孤橙——龚自珍长子龚孝拱。橙,原作“”,孝拱涂改为“橙”。④杀青——《后汉书·吴祐传》:“恢(祐父)欲杀青简以写经书。”李贤注:“以火炙简令汗,取其青易书,复不蠹,谓之杀青,亦谓汗简。”后泛指书籍写定。⑤“臣非有所受”句——出自《吴赵春秋》卷五。春秋越王勾践时,赵国处女善剑术,越王问曰: “夫剑之道如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 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 ⑥嬗——通“禅”。这里是传授的意思。⑦“自孔门”二句——《论语·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说明“孔门七十之徒”各有专长。⑧宋玉、唐勒、景差——《史记·屈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⑨“或毗阳”二句——语本《庄子·在宥》:“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和哉?”毗(pi),偏附。⑩舌人——周代的翻译官名。见《国语·周语》。⑾矧(shen)——况且。⑿骀宕——放荡。⒀告王献酬——告王,《诗·大雅·江汉》:“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孔疏:“告其成功于宣王也。”献酬,主人敬酒于宾客。《诗·小雅·楚茨》:“为宾为客,献酬交错。” ⒁“火日外景” 二句——《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参曾闻之夫子曰: ‘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明者,吐气者也,是故外景;幽者,含气者也,是故内景。故火日外景而金水内景。’”⒂窔(yao)——幽深。⒃《公羊春秋》——《春秋》三传之一《公羊传》。⒄六书小学——六书,六种造字方法,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又指王莽时六种字体,即古文、奇字、篆书、左书、缪篆、鸟虫书。小学,汉代对文字学的称呼,因儿童入小学先学文字,故名。⒅厓郭——厓,边;郭,外框、外壳。⒆西方之书——这里指佛经。

赏析 这是一篇为朋友的遗作写的序文,对《定庵文录》的由来,对作者的生平、事迹、家世作了简要介绍,而其主体则是对龚自珍作品的评价。

清代后期文坛,派别林立,各有传承,然而以成就论,却无疑走着一条江河日下的道路。在中国古典文学走向终结之时,龚自珍的诗文却像一道灿烂的回光,照亮了清末文坛沉寂的原野。他的诗文有狂侠的豪宕之气,也有悱恻的怨抑之情;有对政治的热情,也有意欲逃禅的空寂。无论是作品的风格与内容,都很难看出他是直接受谁的传承,依傍谁人的门户。龚自珍就是龚自珍,他的一切作品都带有自己强烈、独特的个性色彩。在清末“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文坛上,他仿佛是横空出世。因此,魏源引用越女论剑语,说他是“忽然得之”,这就不仅是对龚自珍诗文成就的赞叹,同时也指出了龚自珍不同流俗的风格。

魏源认为:“夫忽然得之,其道常主于逆,小者逆谣俗,逆风土,大者逆运会,所逆愈甚,则所复越大。”也就是说,那种不依傍他人门户、卓然独立的作品,大多是对于谣俗、风土、乃至时代的反拨,其方向则是“复于古”, 乃至“复于本”,而龚自珍则“要其复于古也决矣”。魏源并不是个盲目崇古者,他曾说过: “执古以绳今,是为诬今;执今以绳古,是为诬古。”他特别喜欢先秦时代的著作,但喜欢的原因,正是因为其能做到“文以载道”,用文字载记下对于时代的思考,里面跳动的是时代的脉搏,具有生生不息的时代精神。随着时代的推移,“言语家”也即文字之士“益与道分裂”,作品也就难以达到先秦那样的思想性与文学性的完美统一了。因此,魏源对于“复于古”的肯定,是对先秦文道紧密契合及关注时代精神的肯定,而绝不是在文字上、风格上对古代的模拟效法。魏源对龚自珍所下的“要其复于古也决矣”的判断,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做出的,是对于龚自珍能够跨越千载而承接真正的文道,亦即既注重传统又注重时代精神的肯定。

魏源在龚自珍诗文诸特点中拈出“文”与“道”的完美结合,无疑是抓住了定庵其人其文的特质。龚自珍之成为龚自珍,绝不仅仅在于其诗文成就,在更重要的意义上,他是一位思想家,他有着对世事的敏锐洞察: “当嘉、道间,举国醉梦于承平,而定庵忧之,儳然若不可终日。”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他是首批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之一,是中国思想解放的先驱与向导。诚如梁启超所说:“晚清思想之解放, 自珍确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 (《清代学术概论》)他是一位诗文大家,更是一位思想大家。作为思想家,魏源敏锐地意识到了定庵诗文中所蕴含的深刻思考。抓住了这一点,也就把龚自珍与一般“雕虫篆刻”沉溺于诗文的文士区别开来。

序文还对龚自珍何以能创作出这样的不朽篇章作出了自己的解释。他用“火日外景则内暗,金水内景则外暗,外暗斯内照愈专”的道理来说明,龚氏之所以有如此之高的文学成就,与其生平的不得意是分不开的。这种解释显然是有其合理性的:一方面,假如龚自珍官场得意,那么自然没有那么多的余暇为文,留下来的文章当多是奏疏一类的官样文章;另一方面,文学是心灵的载记,假若官场得志,没有爱国无力、报国无门的悲愤与忧怨, 与不得已留连情场、放浪形骸的诗酒生涯,写出那么多饱含激情的诗文也是不可能的。一部《定庵文录》就是一部定庵心路历程的载记,它与定庵的经历当然有割不断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