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起3年以来的杂文编成这一本《青纱帐》,我写短文很少,这里却有三分之一是去年夏秋间的作品,而描写的近于小说却并无小说的结构的颇有几篇。抒发个人印感,而取直接叙述方法的又占去一部分。这并不像流行的小品文,更够不上纯散文, 以言“杂拌”, 庶几相近。
《青岛素描》一篇当时是为《中学生》写的地方记,故假托另一人的口气,给那地方一个粗插的轮廓, 实很拙劣。而且又为时日限定, 写于旅途中, 只就记忆所及,略作渲染,并无参考。《听潮梦语》与附载的《寓言》本想还各各多写若干则,后来都未做到。如果他日能各有续作, 自然还是我的希望。这两种都是去年我自己的试作,想用很自由的体裁记述下微细的感想与完全利用想像另写成一种文学。不意人事匆匆,快过去整个年头,没曾续作, 当时在北方的刊物上发表过的, 也收入在这小本子里。
勉强说来,这集子中还是记述的,描写的短文较多,批评的与多少含有点人生哲理的也可说有几篇。如果可以用散文类型加以归纳的话,我很惭愧,我的随笔写作是太繁杂了! 不是一时,不在一地,原无意去专写什么类型的短文成为专集。“百衲衣”式的文章, 自己看过也颇脸红, 不过这里也还有其一致之点,现在看看倒可以藉用“感奋的散文”5个字。做文字想以教训给人家,我的笔墨并不相宜,而又不能有静穆与庄严的风格,所以并不恒写哲学的散文。本来文学各体裁中的类型与作者的个性有关,不可勉强。散文的范围最广, 写起来比较自由;也因为易于自由抒写的缘故,如果不是成心去写什么类型的散文, 东涂, 西抹,终于是“四不象”。不过从另一意义说, 只要有写的冲动,与对于外象的真感, 又何必为一定之类型拘束住自己的笔锋?
过于强去调和形式与风格反而容易丧失了文字的活力,我这样的笼统话,或有为自己辩护的嫌疑,但也不是毫无理由吧?
“杂拌”式的文字口味自是不同,那“杂拌”的色彩也当然复杂。算不得“山珍海错”,可是芦菔、芥菜也有它的清凉与它的辛苦味。纵然无滋养成分,但能少少给人味觉上一种滋味也好。
1936年9月17日。
( 《青纱帐》,上海文学出版社1936年版)
赏析 王统照的《青纱帐》1936年由上海文学出版社出版,收1933—1936年的散文12篇。这是王统照继《北国之春》 (1933年神州国光社出版)、《片云集》 (1934年生活书店出版)之后的第三个散文集。
看到“青纱帐”3个字,首先让我想到了郭小川写的《甘蔗林——青纱帐》,诗里写到“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荫;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声音;/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这里青纱帐象征着过去的艰苦斗争。王统照笔下的青纱帐也不再有“那幽幽的、沉沉的,如烟如雾的趣味”,而是有着3种社会现象在同时剧烈地翻涌着:一是农夫的艰辛,汗喘气力,光着身子;二是日寇、土匪的肆虐,那是魔帐, 充斥着抢、杀、劫掳、火光,到处遍布着恐怖;三是民众的斗争,炸药引子恰恰藏在那里,随时都会引爆待爆发的空壳。青纱帐成为那个艰苦岁月的专指名词。
茅盾曾评价王统照是从“理想的诗的境界”走到对于“现实人生的认识”。王统照是文学研究会中较具浪漫色彩的作家。早期的作品多是从“爱”与“美”的观点出发探讨人生问题。在他看来, “爱”与“美”既是解决世间“烦闷与混扰”的药方,也是人类“乐其生”的归宿。到了30年代,他的散文着重揭示民生疾苦,控诉敌寇的暴行,真实的生活图景取代了早期的“爱”与“美”的哲理玄想,现实主义成分有所增长。这本《青纱帐》就体现出王统照创作风格的转变。
王统照在序文里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那就是作家“只要有写的冲动,与对于外象的真感”不必“为一定之类型拘住自己的笔锋”。无独有偶,刘半农在《半农杂文自序》里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做文章只是努力把我口里所要说的话译成了文字;什么‘结构’, ‘章法’, ‘抑,扬,顿,挫’, ‘起,承,转,合’等话头,我都置之不问,然而亦许反能得其自然”。他们所强调的都是不能让形式成为作家表达思想感情,表达对生活的理解和感受的束缚。一般地讲,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有什么样的内容,就应有其相应的形式。其实,形式本身就关乎内容,作家只要把自己的感受和意图准确、真实地表达出来,作品本身就成为一个自足的形式。这样一来,形式就不会成为作家表达思想的障碍,也不会拘束住写作的笔锋,更不会因为“过于强去调和形式与风格”而“丧失了文字的活力”。散文本来就是一种易于自由抒写的文体,形式上没有严格划一的要求,只要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