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曲】·牡丹亭·第二十六出·玩真》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原文】

(生上)芭蕉叶上雨难留，芍药梢头风欲收。画意无明偏着眼，春光有路暗抬头。小生客中孤闷，闲游后园。湖山之下，拾得一轴小画，似是观音大士，宝匣庄严。风雨淹旬，未能展视。且喜今日晴和，瞻礼一会。(开匣展画介)

【黄莺儿】秋影挂银河，展天身自在波⁽¹³⁾。诸般好相能停妥⁽¹⁴⁾。他真身在补陀⁽¹⁵⁾，咱海南人遇他。(想介)甚威光不上莲花座?再延俄，怎湘裙直下一对小凌波⁽¹⁶⁾?

是观音，怎一对小脚儿?待俺端详一会。

【二郎神慢】些儿个，画图中影儿则度⁽¹⁷⁾。着了，敢谁书馆中吊下幅小嫦娥，画的这俜停倭妥⁽¹⁸⁾。是嫦娥，一发该顶戴了。问嫦娥折桂人有我? 可是嫦娥，怎影儿外没半朵祥云托? 树皴儿又不似桂丛花琐。不是观音，又不是嫦娥，人间那得有此?成惊愕，似曾相识，向俺心头摸。

待俺瞧，是画工临的，还是美人自手描的?

【莺啼序】 问丹青何处娇娥? 片月影光生豪末⁽¹⁹⁾。似恁般一个人儿，早见了百花低躲。总天然意态难模，谁近得把春云淡破? 想来画工怎能到此，多敢他自己能描会脱。

且住，细观他帧首之上，小字数行。(看介)呀，原来绝句一首。(念介)“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呀，此乃人间女子行乐图也! 何言“不在梅边在柳边”? 奇哉怪事哩!

【集贤宾】望关山梅岭天一抹，怎知俺柳梦梅过?得傍蟾宫知怎么?待喜呵端详停和⁽²⁰⁾，俺姓名儿直么费嫦娥定夺? 打摩诃⁽²¹⁾，敢则是梦魂中真个。

好不回盼小生。

【黄莺儿】 空影落纤娥，动春蕉，散绮罗。春心只在眉间锁，春山翠拖，春烟淡和。相看四目谁轻可? 恁横波，来回顾影，不住的眼儿睃。

却怎半枝青梅在手，活似提掇小生一般?

【莺啼序】他青梅在手诗细哦，逗春心一点蹉跎。小生待画饼充饥，小姐似望梅止渴。小姐，小姐，未曾开半点幺荷⁽²²⁾，含笑处朱唇淡抹，晕情多。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

小娘子画似崔徽，诗如苏蕙⁽²³⁾，行书逼真卫夫人。小子虽则典雅，怎到得这小娘子! 蓦地相逢，不免步韵一首。(题介)丹青妙处却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欲傍蟾宫人近远，恰些春在柳梅边。

【簇御林】他能绰斡⁽²⁴⁾，会写作，秀入江山人唱和。待小生很很叫他几声：美人，美人! 姐姐，姐姐! 向真真啼血你知么? 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²⁵⁾。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

咳，俺孤单在此，少不得将小娘子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

【尾声】拾的个人儿先庆贺，敢柳和梅有些瓜葛? 小姐，小姐，则被你有影无形看杀我。

不须一向恨丹青，堪把长悬在户庭。

惆怅题诗柳中隐，添成春醉转难醒。

[注] ①蒲桃褐：印有葡萄花样的粗布衣服。②殷杏子罗：浅红色的绸衣。③残云涴：雨水淋湿的痕迹。④柳思：犹春思。⑤“打叠”句：意谓身体瘦弱可与南朝梁沈约相比。沈约与人书，曾叹自己“革带常应移孔”。⑥万条：指繁多的柳枝。⑦“蝴蝶门”句：蝴蝶门，蝴蝶形的双扇门。落合，关闩。⑧小嵯峨：指险峻的假山。⑨旃檀合：旃檀木做的盒子。⑩飞来石：杭州灵隐寺有飞来峰，此指假山。(11)“请将”句：将画像请进屋内焚香供奉。(12)(cuō)：谓日斜。(13)自在：即观自在，观世音菩萨。(14)诸般好相：佛家指应身佛肉身上有三十二种妙相，见《大智度论》。(15)补陀：即普陀，佛家谓观音菩萨的圣地。(16)小凌波：女子的小脚。(17)度：猜度。(18)倭妥：同矮媠，雍容美好。(19)豪末：指笔尖。(20)停和：一会儿。(21)打摩诃：即打磨陀。思量。(22)幺荷：本指莲心，此借指嘴唇。(23)苏蕙：前秦窦滔妻，曾织锦为回文诗寄滔。(24)绰斡：此指绘画。(25)“叫的你”句：《诗经·邶风·终风》有“愿言则建”之句，谓想人就打喷嚏，此用该典。

【鉴赏】

这两出戏在昆曲折子戏演出中往往合为一折，名为《拾画叫画》，所以这里连在一起赏析。剧情是：丽娘死后第三年，她的梦中情人柳梦梅上京赴试，路过南安，暂住由杜府后花园改建、供奉丽娘神位的梅花观中。有一天，柳梦梅在花园内散步，拾得丽娘生前亲描的真容，回屋后仔细端详，体味丽娘的题辞含义，最后认定画中人正是自己的恋人，于是便生出一段痴心，想通过自己对画中人天天礼敬、呼唤，使她灵魂感应，能够活现在自己的面前。戏中将柳梦梅因画生情，因情生痴，一往情深的心理和情感变化的轨迹交待得十分清楚。起初，柳梦梅病后游园，对着已经颓败的园林美景，顿生“风月暗消磨”，“断肠人远，伤心事多”(【锦缠道】)的感慨，这种情感与杜丽娘慨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是完全一致的，柳梦梅之所以能够成为杜丽娘的梦中情人，正是由于他们在思想感情方面是灵犀相通的，这是他们坚实的爱情基础。不仅如此，柳梦梅在感情专一深挚方面也是和杜丽娘一致的。柳梦梅拾得画像时起初并不知晓是杜丽娘的春容，还以为是观音像、嫦娥图，仔细看来却不是。看罢题辞，一边叹赏画者艺术才华，一边心下若有所感，再看画中人似与自己在梦中见过一般，梦中情、画中影相互印证，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甚至，画中人手里提着的半枝青梅，在柳梦梅看来也是“活似提掇小生一般”。最后，决定要每天对着画像礼拜、呼叫、赞美，要叫得画中人“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盈盈欲下”。这种源自内心的爱慕，与杜丽娘的表现如出一辙，同样超越了现实和虚幻、生与死的界限。“人间自是有情痴”，情到深处自然痴，正是这样的深挚的情感，才能配得上同样痴情的杜丽娘，才能有力量感动天地，死可以生。“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柳梦梅的形象较好地体现了中国古典美学这一命题，他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又一鲜明的“情痴”形象，他上承《西厢记》中的张君瑞，下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从产生于明代的柳梦梅这一文学形象中，我们依稀可见元杂剧《西厢记》中被爱情“风魔了”的张解元。而《玩真》中柳梦梅见画中人产生出来的仿佛梦中见过的感觉，在后来的清代小说《红楼梦》第五回中，林黛玉、贾宝玉初次见面时又得到重现。

如果说《惊梦》、《寻梦》等出戏的曲词一如女主人公的形象特征，以清丽精工见长，则《玩真》的曲词较好地继承了元杂剧语言自然真切的特点。如【黄莺儿】中“恁横波，来回顾影，不住的眼儿睃”，【啼莺序】中“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簇御林】中“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挪)”。这种真切质朴的曲词完美地体现了人物真挚纯厚的性格和情感。而如“空影落纤娥，动春蕉，散绮罗”，“相看四目谁轻可”，则又偏重于炼字，从“落”、“散”、“可”等字中体现诗的意境。这正如汤显祖自己所说的那样：“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合奇序》)

舞台演出时《拾画》与《玩真》多同时连演，演员表演极为细腻，昆曲表演大师俞振飞曾说：“(演出时)必须揣摹神情，曲曲传出方为合格。”(《振飞曲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