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文】·《嗤彪赋》序》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原文】
予巴丘南百拆山中,有道士善槛虎。两函,桁之以铁,中不通也。左关羊,而开右以入虎,悬机下焉。饿之,抽其桁,出其爪牙,楔而鍖之,絙其舌。 已,重饿之,饲以十铢之肉而已。久则羸然弭然,始饲以饭一杯,菜一盂,未尝不食也,亦不复有一铢之肉矣,以至童子皆得饲之。已而出诸囚,都无雄心,道士时与扑跌为戏,因而卖与人守门,以为常。率虎千钱,大者千五百钱。初犹惊动马牛,后反见犬牛而惊矣。或时伸腰振首,辄受呵叱,已不复尔。常置庭中以娱宾客。月须请道士诊其口爪,镌剔扰洗各有期。道士死,其业废。
予独嗤夫虎雄虫也,贪羊而穷,以至于斯辱也。赋之。
【鉴赏】
这篇序,可以说是一篇关于虎的寓言故事。文章虽短,却贯穿着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处说虎的遭遇,即受诱捕、驯服、压抑和侮弄的过程,同时又无不透露出作者对虎处境的同情。虽然作者将“虎落平阳被犬欺”归咎于虎本身的原因,即“贪羊而穷”,然而客观上让读者在阅读时所产生的心理反应,却并不是对昔日伤人猛兽受到报应的快感,而是对老虎的同情与对施虐者的愤懑。其原因,就是作者在叙述时,有意无意地融入了当时晚明社会的个人生存体验。
由于晚明时代的个性解放思潮的激发,进步文人的自我意识空前高涨。这就“不仅促进了对自己的关怀,导致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感受,也使以前已有的若干感受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加强,而且更有力地推动了人对作为自己同类的别的个人的关心和依恋”(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新著》)。汤显祖不仅将自己所在时代的精神苦闷投射到霍小玉(《紫钗记》)、杜丽娘(《牡丹亭》)等孤立无援、以死抗争的妇女形象之中,还进一步将这种感受投射到相同处境的事物上。即如鲁迅《摩罗诗力说》所说,“或心应虫鸟,情感林泉,发为韵语”。
这种个性解放的意识,在王阳明的手中,奠定了相当深厚的思想基础。这位明代心学的创始人,意识到礼教与社会环境对人性的戕害时,仍然抱着调整和谐的幻想:“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则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传习录·训蒙大意示教读》),以为原先的“礼”与“善”还可以疏导人性。到了此时的汤显祖,则清醒地意识到人与环境的对立冲突,不可逆转,无法调和。
如果说,汤显祖在本文中关注到了动物,在虎这种不可一世的猛兽身上看到了人在现实环境中所受到的严酷摧残和戕害,那么,在后来清代龚自珍散文《病梅馆记》,现代俞平伯的小说《花匠》中,则是在植物身上,这些作者以其为镜,照见了人自身的本性遭受压制与戕害的处境。可谓触目惊心。这一系列的文章,让读者清晰地看到中国近世文学到现代文学的发展脉络。
明人沈际飞曾说玉茗堂之赋“长于序述”,这种叙述的才能又最能体现在赋的序中,以至于他认为这篇序文“事奇,一序已足”。
序言的写作中,似受到《庄子·人间世》中蘧伯玉说辞中关于养虎一事的影响,“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所不同者,此序叙事曲折奇劲,展示的场景使人触目惊心。全篇文笔灵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于深刻犀利的思想中渗透感同身受的生存体验,有元末明初刘基寓言《郁离子》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