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游钟山记》原文与赏析

宋濂《游钟山记》原文与赏析

宋濂



钟山,一名金陵山,汉末秣陵尉蒋子文逐贼死山下,吴大帝封曰蒋侯。大帝祖讳钟,又更名蒋山,实作扬都之镇,诸葛亮所谓“钟山龙蟠”即其地也。

岁辛丑二月癸卯,予始与刘伯温、夏允中二君游。日在辰,出东门,过半山报宁寺。寺,舒王故宅。谢公墩隐起其后,西对部娄小丘。部娄,盖舒王病湿。凿渠通城河处。南则陆修静茱萸园; 齐文惠太子博望苑,白烟凉草,离离蕤蕤,使人踌躇不忍去。沿道多苍松,或如翠盖斜偃,或蟠身矫首如王虺搏人,或捷如山猿伸臂掬涧泉饮。相传其地少林木,晋、宋诏刺史郡守罢官职者栽之,遗种至今。

抵圜悟关。关,宋勤法师筑,太平兴国寺在焉。梁以前,山有佛庐七十,今皆废,惟寺为盛,近毁于兵,外三门仅存。自门左北折入广慈丈室,谒钦上人。上人出,三人自为宾主。适松花正开,黄粉毵毵触人,捉笔联松花诗,诗不就。予独出行甬道间,会章君三益至,遂执手至翟微亭,登玩珠峰。峰,独龙阜也,梁开善道场,宝志大士葬其下,永定公主造浮图五成覆之。后人作殿,四阿铸铜,貌大士实浮图。浮图或现五色宝光,旧藏大士履,神龙初,郑克俊取入长安。

殿东木末轩,舒王所名,俯瞰山足如井底。出度第一山亭,亭颜,米芾书。亭左有名僧娄慧约塔。塔上石,其制若圆楹,中斫为方,下刻二鬼擎之。方上书曰:“梁古草堂法师之墓”,有融匾法,定为梁人书。

复折而西,入碑亭,碑凡数辈。中有张僧繇画大士相,李白赞,颜真卿书,世号三绝。又东折度小涧,涧前下定林院基,舒王尝读书于此。院废,更创雪竹亭,与李公麟写舒王像,洗砚池,亦皆废。

又北折至八功德水。天监中,胡僧昙隐来栖山,龙为致此泉; 今甃作方池。池上有圆通阁,阁后即屏风岭,碧石青林,幽邃如画。前乃明庆寺故址,陈姚察受菩萨戒之所。

又东行至道卿岩。——道卿,叶清臣字也,尝来游,故名。有僧宴坐岩下,问之,张目视,弗应。时雉方桴粥,闻人声,戛戛起岩草中。从此至静坛,多臧矜先生遗迹。复西折过桃花坞,询道光泉,舒王所植松已偃,惟泉绀碧沈沈如故。

日将夕,章君上马去,予还广慈。二君熟寐方觉,呼灯起坐,共谈古豪杰事,厕以险语,听者为改视。

明日甲辰,予同二君游崇禧院。院,文皇潜邸时建。从西庑下入永春园,园虽小,众卉略具。揉柏为麋鹿形, 柏毛方怒长, 翠濯濯可玩。 二君行倦, 解衣覆鹿上,挂冠鼠梓间,据石坐,主僧全师具壶觞,予不能酒,谢二君出游。夏君愕曰:“山有虎,近有僧采荈,虎逐入舍,僧门焉,虎爪其颧,颧有瘢可验。子勿畏,往矣。”予意夏君绐我,挟两驺奴登惟秀亭。“亭宜望远”,“惟秀永春”,皆文皇题榜,涂以金。

又折而东, 路益险。 予更芒屩, 倚驺如肩, 踸踔行,息促甚,张吻作锯木声。倦极思休,不问险湿,蹀蹀据顿地。视燥平处不数尺,两足不随。久之,又起行。有二台,阔数十丈,上可坐百人,即宋北郊坛祀四十四神处。问蒋陵及步夫人冢,无知者,或云在孙陵冈。至此屡欲返,度其出已远,又力行登慢坡,草丛布如毡,不生杂树,可憩,思欲借褥茵卧,不去。坡,古定林院基,望山椒无五十弓,不翅千里远,竭力跃数十步,辄止,气定又复跃。如是者六七,径至焉。大江如玉带横围,三山矶、白鹭洲皆可辨; 天阙、芙蓉诸峰,出没云际。鸡笼山下接落星涧,涧水滮滮流。玄武湖已堙久,三神山皆随风雨幻去。西望久之,击石为浩歌。歌已,继以感慨。

又久之,傍崖寻一人泉。泉出小窍中,可饮一人,继以千百弗竭。循泉西过黑龙潭,潭大如盎,有龙当可屠。侧有龙鬼庙,颇陋。由潭上行,丛竹翳路,左右手开竹,身中行,随过随合。急腥风逆鼻,群鸟哇哇乱啼,忆夏君有虎语,心动,急趋过,似有逐后者。又棘针钩衣,足数踬。咽唇焦甚,幸至七佛庵。 庵, 萧统讲经之地, 有泉白乳色, 即踞泉奭咽。衫袂落水中,不暇救,三咽,神明渐复。庵后有太子岩,一号昭明书台。方将入岩游,庵中僧出肃,面有新瘢。询之,即向采荈者。心益动,遂舍岩问别径以归。所谓白莲池、定心石、宋熙泉、应潮井、弹琴石、落人池、朱湖洞天,皆不复搜览。

还抵永春园,见肴核满地,一髫童立花下。问二客何在,童云:“迟公不来,出壶中酒饮,且赋诗大噱,酒尽,径去矣。”予遂回广慈,二君出迎。夏君曰:“子颜色有异,得无有虎恐乎?”予笑而不答。刘君曰:“是矣! 子幸不葬虎腹,当呼斗酒,涤去子惊可也。”遂同饮。饮半酣,刘君澄坐至二更,或撼之,至舞笑钓之,出异响畏胁之,皆不动。予与夏君方困,睫交不可擘,乃就寝。

又明日乙巳,上人出犹未归,欲游草堂寺,雨丝丝下,意不往,乃还。

按地理志,江南名山,惟衡、庐、茅、蒋。蒋山固无耸拔万丈之势,其与三山并称者,盖为望秩之所宗也。晋谢尚,宋雷次宗、刘勔,齐周颙、朱应、吴苞、孔嗣之,梁阮孝绪、刘孝标,唐韦渠牟,并隐于此。今求其遗迹,鸟没云散,多不知其处。惟见荛儿牧竖,跳啸于凄风残照间,徒足增人悲思。况乎一刻之来,一日万变,达人大观,又何足深较? 予幸与二君得放怀山水窟,人事往乐,千金不人易也。山灵或有知,当使余游尽江南诸名山,虽老死烟霞中,有所不恨,他尚何望哉? 他尚何望哉?

章君约重游未遂,因历记其事,一寄二君,一遗上人云。

提起钟山,我们首先会想到毛主席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的名句“钟山风雨起苍黄”、“虎踞龙盘今胜昔”,然而昔日钟山的面貌究竟怎样呢?我们不妨追寻宋濂的足迹,去漫游一次钟山的历史胜境吧!

钟山,即紫金山,位于南京城东。早在三国时代,诸葛亮论金陵地形时就曾说过:“钟阜龙盘,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可见钟山山川风物之盛享誉久远,它以险要的地形,秀丽的景色,为数众多的历史遗迹,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游人去登临观赏。然而囿于历史、地理知识的不够丰赡,我们来到此处,面对一座古寺,望见一片翠岚,眼前只呈现出默默无言的自然界或建筑物,我们往往不知它建于何时,因何得名,历史上曾有哪些名人在此留下过足迹,他们曾在此抒发了哪些感慨,寄托了何种情思? 因此,尽管我们可以凭直觉去感受到它的雄丽壮美,得到欣赏大自然山水景物的会心愉悦,但它们的真正历史价值却不见得能够准确领会和参悟。感谢《游钟山记》的作者,他像一位学识渊博的长者,凭借他的精心记述,我们不仅如同亲历其境,饱览钟山的一系列自然景观,同时还如同进入一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博物馆,使我们了解到许多前所未闻的历史文物和有关传说,使我们更加感到我国历史的悠久,文化传统的深厚。山川文物的风采神韵会激发出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如同两条淙淙流淌的细流,自然而然地溶合为一。

明清两代是我国古代山水游记的鼎盛时期,其间名家辈出,佳作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游钟山记》作为古代游记文学的精品,显示出作者宋濂不愧是散文大家的风范。全篇以作者两天多时间亲身游历的见闻为线索,用移步换形的笔法,记叙了他漫游过的三十来处名胜古迹,眺望过的十多处远山险峰。既有鸟瞰式的宏观介绍,也有特写镜头式的墓声状物、绘形绘色。全文从容不迫,徐缓自如,条理昭畅,层次井然。

开篇伊始,先介绍钟山一名蒋山的原委,为画面涂抹了一层历史风云的重彩。接着交代了游赏的时间、同行者的姓名。然后开始了第一日的游踪。报宁寺、谢公墩、部娄小丘、茱萸园、博望苑这些名胜古迹,与历史人物王安石、谢安、陆修静、萧长懋之间的联系全都要言不烦地一一点明。景色的优美、思古的幽情,使人踌躇不忍离去,轻轻一笔,把游赏者的流连情绪合盘托出,着力渲染出此处景色的富有诱人的魅力。

抵达圜悟关,访太平兴国寺。作者与同游者刘基、夏煜志趣各异,欲以松花为题联诗,竟未联成,于是分道扬镳。因此,第一日之游,实际上是作者与偶然相遇的章三益相伴而行。作者用“复折而西”、“又北行至八功德水”、“又东行至道卿岩”作为移步换形的路标,分别介绍了翠微亭、玩珠峰、开善寺、第一山亭、碑亭、雪竹亭、八功德水、道卿岩等景观。作者在介绍这些各具特色的景点时,没有平均使用笔墨,他侧重描绘开善寺的各种文物,如五层佛塔、四座铜铸佛像、米芾所书门匾、名僧娄慧约墓塔以及号称三绝的张僧繇画大士像、李白赞、颜真卿书均毫无遗漏地详尽记出,使我们一同缅怀这些人文景观的历史渊源。至于八功德水、道卿岩则侧重自然景观的描绘,使人如同置身于碧石青林、绀泉沈沈的天然画图之中。

次日之游,从崇禧院开始,又是通过比较,写作者饮酒不能,遂与刘、夏再次分手,独自出游。游前,以夏煜关于山中有虎,曾伤僧颧的惊愕之语作为铺垫,后文时时忆及夏君有虎之语,足见行文绵密,前后照应,天衣无缝,浑然一体,避免了信手涉笔、随意而记,致使结构松散,有经无纬的弊病。此日之游,以作者离惟秀亭,奋力攀登峰顶一段写得最为精彩。作者先写更换草鞋,做好准备,然后着力写行进的困难,如倚靠仆人扶持,山路狭仄,不得不一只脚跳跃着前行,甚至使两脚不听使唤,连迈步都很艰难,这些生动的描写都是为了突出山高路险,同时也真实地表现出旅游者不畏艰辛,为了领略无限风光,必须以付出汗水和勇气为代价。“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待到山顶,极目远眺,长江、三山矶、白鹭洲、天阙、芙蓉诸峰,鸡笼山、落星涧、玄武湖、三神山这些金陵著名胜景,一一尽收眼底。这段景物描写用词极为准确,摹景状物,维妙维肖,而且处处关照到立足点之高,眺望处之远,因而浩浩长江只如玉带横围,三山矶、白鹭洲仅依稀可辨,牛头山、芙蓉峰高耸入云,三神山时隐时现,大自然幻化出千姿百态的奇观。面对此景,视野顿开,心旷神怡,难怪作者要击石放声高歌,一抒胸臆。唱罢,则继以感慨。至于感慨的内容是什么,作者没有明说。设身处地,追寻作者昔日之情思,应是类似陈子昂登幽州台时的无限慨叹,宇宙浩瀚无垠,人生渺小短暂,历史兴亡,朝代邅递,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些都包容在“感慨”二字之中。作者写得十分含蓄,为读者留下较大的思维空间,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体会去联想和补充,收到余味不尽,隽永深长的艺术效果。

随后,作者游兴未减,继续寻访一人泉,西过黑龙潭。由潭上行,丛竹遮路,说明此处人迹罕至。作者除运用视觉观察,写出一片荒僻之外,还巧妙地运用嗅觉和听觉的感受——“急腥风逆鼻,群鸟哇哇乱啼”——借以触动忆及夏君有虎之语,造成一种虎在追人的紧张气氛。文章意境,有缓有急,时开时阖,如此落笔,方能引人入胜。待到七佛庵中,出现面有新瘢的知客僧,询问之余,知道即采荈为虎所伤者,作者遂心益动,下决心放弃搜览白莲池等名胜,遂舍岩问别径以归。游踪中断,合情合理。当作者回到永春园,刘、夏二人早已离去,待折回广慈禅院,见到刘、夏二人,又谈及虎患,三人言谈、表情各不相同,兴趣、性格也互有差异。刘基澄坐至二更,神态自若,不为外界异响所动,作者和夏煜则困乏至极,睫交不可擘 (上下眼皮打架,分都分不开),情态逼真,纤毫不爽。

第三日因时值天雨,未能出游。文章至此,本可结束。但作者为表明心态,特地补述一段,刻意抒发了因游山而产生的对参政问题的矛盾心理。蒋山并没有高耸挺拔的态势,而它能与衡山、庐山、茅山并称江南四大名山,就因为它是历代帝王祭祀山川所崇仰的地方。这里补足一笔,正是为同开头点明钟山在历史上即为帝王的龙蟠之地遥相呼应。意思是委婉道出辅佐朱元璋成帝王大业,自己并非没有这种才干。但转而一想,从晋代谢尚到唐代韦渠牟,这些名臣宿儒都曾隐居于此,他们为何把寄情山水,作为人生的归宿,无非是考虑到仕途多变,政治风云,难以把握。正如作者所处的元末乱世,群雄并起,各踞一方,鹿死谁手,未能预卜,因而作者得出情愿“放怀山水窟”、“老死烟霞中”的结论。作者一再声明除“游尽江南诸名山”外,别无他求。这就从较深层次上反映出一位淡泊名利,欲有作为,又有顾忌的古代知识分子的矛盾心态。

这篇游记实际上是寄托作者对于时事的一种情怀,反映出作者的襟抱与学识。正象清代诗论家叶燮所说:“有是胸襟以为基,而后可以为诗文。”(《原诗·内篇上》) 作者学识的渊博,使他在记游当中,能够时时点染有关史迹,使人读后,不仅对钟山美景心向往之,而且增加了不少历史知识,了解了明初学者宋濂的思想和为人,由此也可以说这是一篇人格化的精美游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