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幹马十四匹·苏轼》原文与赏析

苏轼

二马并驱攒八蹄,二马宛颈鬃尾齐;

一马任前双举后,一马却避长鸣嘶。

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

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

前者既济出林鹤,后者欲涉鹤俯啄。

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

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

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

这是一首题画诗,熙宁十年(1077)作。入宋以来,以诗题画之风大盛,其中最杰出的题画诗作家则是苏轼。他的题画形象生动,情景逼真。他知画善画,尤其赏识唐代画马名家韩幹。这首《韩幹马十四匹》是七古中题画名篇。

苏轼题诗的这幅画已不复见。据南宋楼钥《攻媿集》卷三《题赵尊道〈渥窪图〉》诗序说,他见到的韩干这幅名画的临本,是与苏轼同时的大画家李公麟临摹的,并将苏轼此诗题于其后。临本中的马是十六匹。韩幹图中是十四马,还是十五马、十六马?后人存疑。然细读苏诗,图中马实为十六匹,诗题标“马十四匹”,当为偶然的笔误。

这首诗写画中群马,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诗的开头四句分三对写了六马。首句二马为一对,即写出了两匹骏马腾骧八蹄在前并驱疾驰之气势。第二对活现在诗人笔下的是首尾皆齐,高低相同,齐步并行的二马风姿。诗人紧紧捕捉住这二马“宛颈”、“鬃尾齐”的特点,以显露它们的风韵。“宛颈”,曲颈的意思。此四马各因奔蹄,鬃尾相类而分为两对,分中有合,合中有分。还有两匹分两句各写一马,组成第三对:一马用前腿担负全身的重量,双举后蹄;另一马边退避,边长嘶。“双举后”在此并非故意举蹄踢后马,想来是兴奋不已的表现。因为这是已经过了河的马,于奔驰之中显得十分高兴,更何况它们又是生活在一起的群马。另一匹在其后,猛见此状,相距又近,误视前者无礼,故边退避,边鸣嘶用以自卫。这犹如刚泅水上岸于奔跑之中嬉戏玩耍的孩童。诗人的妙想使另具个性的二马神态活现,画面充满生气。

写完六马,诗人笔锋一转,在通首对马的叙写中,横插了“老髯”两句,这是别具一格的布局和诗的章法,是以曲避直的写法。由写马转到写人,其实写人还是为了写马:奚官“骑且顾”的“骑”字岂不点明他胯下也有一匹马吗?第七匹马自然出现了。这“顾”字不仅写养马的役人“老髯”闻马鸣而左“顾”右盼,还意味着他瞻前顾后,照应马群。作者既把图中马分为前六后九的两群,又加上被“骑”的第七匹,巧妙地把它们联结起来,构成画的整体。“前身作马通马语”一句想象丰富,构思独特。诗人极为赏识韩幹以厩马为师,因此画家笔下的奚官能听懂马“鸣嘶”的含义。“通马语”三字恰切而生动地刻画了奚官对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马群的亲切感情,且“前身作马”更强化了“通马语”,进而又突出了“顾”字:奚官自然会提醒“双举后”的第五马,关心“长鸣嘶”的第六马。

“后有八匹”两句总写正在渡河的八匹马。将无声的、静止的画面变成了有声的、活动的诗境。这一“后”字,点明了画图上前后两群马的方位:七匹在前,早已过河驰骋彼岸;“饮且行”的后八匹要过河,而且边饮边行势必有先有后。于是总写之后又分写。济,渡河的意思。“既济”和“欲涉”姿态各不相同。有刚好上岸的,作“出林鹤”那样昂首的姿态;有正要渡河的,象啄食的鹤那样低头下水的神态。这两句用鹤比喻马,富于想象,笔触生动,加深了画面的诗的意境。四句诗有合有分,错落变化叙写了八马。“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应在“饮且行”的八马之列,因其“不嘶不动”,与众不同,独立不群,故为第十六匹。诗人单独用笔,突出其“尾摇风”的气稳意定的神骏英姿,这正好说明它是“马中龙”。

从十六匹马的叙写中,可以看出诗人突出了韩幹画马不是“徒摹形似”、死板的描头画角,而是画出马的活生生的动态和骨气风神,因此诗人赞扬“韩生画马真是马”,同时又认为此诗是自己得意之作,紧接着自赞“苏子作诗如见画”。结尾两句互文见义,句意直承“韩生”两句而来。发其感慨,意味深长,耐人寻思。

全诗运用多姿的笔法,写出了十六匹马的神形动作及其活动背景。这不仅显示了诗的章法错综绝妙,也展示出韩幹构图之妙。诗人之作也实为巧夺画功。如果借用其自赞——“苏子作诗如见画”来评价他这首诗,当是十分恰当的。

韩公《人物画记》,其叙马处云:“……凡马之事二十有七焉。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秦少游谓其叙事该而不烦,故仿之而作《罗汉记》。坡公赋《韩斡十四马》诗……诗之与记,其体虽异,其为布置铺写则同。诵坡公之语,盖不待见画也。(洪迈《容斋五笔》卷七)

韩子《画记》只是记体,不可以入诗;杜子《观画马图诗》,只是诗体,不可以当记。杜韩开其端,苏乃尽其极。叙次历落,妙言奇趣,触绪横生,嘹然一吟,独立千载。(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二)

叙十五马如画,尚不为奇,至于章法之妙,非太史公与退之不能知之。故知不解古文,诗亦不妙。放翁所以不快人意者,正坐此也。起四句分叙写。“老髯”二句一束夹,此为章法。“微流”句欲活。“前者”二句,总写八匹。“最后”二句补遒足。“韩生”句,前叙后议。收自道此诗。直叙起,一法也。序十五马分合,二也。序夹写如画,三也。分合叙参差入妙,四也。夹写中忽入“老髯”二句议,闲情逸致,文外之文,弦外之音,五妙也。夹此二句,章法变化中,又加变化,六妙也。后“八匹”,“前者”二句忽断,七妙也。横云断山法,此以退之《画记》入诗者也。后人能学其法,不能有其妙。(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