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铜仙人辞汉歌 并序·唐·李贺》原文与赏析

唐·李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 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 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 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 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 渭城已远波声小。

〔金铜仙人〕汉武帝所铸铜人,“高二十丈,大十围”。铜人手托铜盘,承接甘露,用之和玉屑服用,可求长生。〔魏明帝〕魏国第三代皇帝,名睿,曹操之孙。〔唐诸王孙李长吉〕长吉,李贺字。他是唐太宗叔祖郑王李亮之后,所以这样自称。〔茂陵〕汉武帝刘彻的陵墓,在今陕西省兴平县。〔刘郎〕即刘彻。〔秋风客〕刘彻写过《秋风辞》,感叹人生短促。〔三十六宫〕泛指众多的汉朝宫苑。〔土花〕藓苔。〔东关〕汉代长安的东门。〔咸阳道〕这里指长安通往洛阳的道路。咸阳,秦代国都,距长安不远。〔渭城〕即咸阳,这里指长安。

李贺不少诗都有序,但将自己的姓氏、郡望嵌入序里却不多见。一旦嵌入,就不仅是以门第自矜,如他的诗中有“陇西长吉摧颓客”、“刺(qi)促(局促)成纪人”的话,很明显都是别有深意的。同样,这首诗中也有“唐诸王孙李长吉”字样。这样郑重其事自称,必然和诗有着内在的联系。

李贺自小志大才高,想凭自己的本领飞黄腾达,建功立业。他入京后,虽也曾受到韩愈等人的赏识,但最终是宦途蹭蹬,极不得意。“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正表明了理想和现实间的尖锐的矛盾。在仕途被阻,进身无望的窘迫情况下,他只得含泪忍悲,带着病弱之身,离开长安。李贺自认为是“唐诸王孙”,在长安却无立身之地,被迫离开,不正和金铜仙人辞别汉宫一样吗?朱自清说,李贺“盖辞京赴洛,百感交并,故作非非想,寄其悲于金铜仙人耳。”这种观点也是符合实际的。

汉武帝刘彻雄才大略,叱咤风云数十年,但也感叹:“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秋风辞》)逃脱不了秋风中匆匆过客的命运。第一句的“茂陵”、“刘郎”、“秋风客”,实际上是“刘彻已逝去”的三次同义反复。用“秋风”一词增加了诗的凄凉情调。也许能听到他夜巡的马嘶,天明来却毫无踪迹,这是对“秋风客”的形象的具体强化。汉武帝时代的汉宫怎样了?画栏旁的桂树更加繁茂,浓香四溢,还留有汉代繁华一时的痕迹。但现在这并非繁华之景,而是荒凉之象。和下句所写的众多宫苑爬满了绿色的藓苔一样,是汉宫破败冷落的表现。这四句定下了诗的低沉哀伤的基调,也为诗歌主体的出现做了暗示。

以上景象无疑是铜人的观照。汉武帝求长生而不得,却使铜人获得了远长于汉武帝的生命。时过境迁,铜人依然耸立在汉宫神台之上,莫非还珍藏着某种希望和期待吗?但这种空愿不会维持长久,铜人被迫离开长安,远行千里到洛阳去。历史的变迁本来就使铜人凄然,更何况今天要远适他邦,离乡之情,去国之思,使铜人一到东门便感受到了秋风的悲酸。“酸”字写出了秋风的冷峭和铜人心境的凄凉,“射”字写出了秋风的劲厉和铜人不堪承受悲伤的心理。铜人离开了汉宫,只有和汉代一样的半轮冷月映照着他的孤魂,铜人的清清泪滴堕地,有如铅水。“铅水”一词切铜人而出,刻画了心情的沉重,格外新奇精警,这是比大放悲声或泪如泉涌更具表现力的创造性描摩,非身同此遇,心同此感者莫为。

铜人离开了汉宫,虽然魏官的人马很多,铜人也视而不见,眼空无物。咸阳古道旁,只有枯衰的兰草在秋风中轻轻摇曳,象在为铜人送行。“衰兰”之衰和铜人之悲互为因果,交相映衬,使铜人的悲切之情充塞寰宇,以至于为此“天若有情天亦老”。作者不无夸张地纳须弥于胸中,化天物为情种,使天居然为铜人而“老”。不说悲而说“老”,造语奇诡而蕴藉,集悲、愁、苦于一身,可见作者炼字的功夫。铜人的身边只有手托的铜盘相随,天上还是那弯月亮,荒凉孤寂之情更加浓烈。作者的笔随着铜人,一直到渭城的身影渐渐被夜幕隔断,渭水的涛声渐渐消失在人马之音里。也许在别人看来并非如此,要知道铜人泪眼朦胧,情绝耳聪,形成了心理的隔膜和真空,阻断了视听,正是情极所致。“月”字的重复出现,不是赘笔,正说明铜人在频频望月。因为这月亮还是汉时的月亮,曾照汉武宫里人,望月即是望汉宫,这正是铜人无限留恋之情的表现。

作者巧妙地借铜人辞汉的史实,细腻深挚地表达了自己被迫离开长安的凄苦之情。除了这种拟人手法之外,作者特别善于借景抒情。与一般寄情于景不同的是作者用笔的摇荡感,象缘索登峰的勇士,不断地从诗的中心景点荡开,每荡开一次都到达一个新的高位景点,以至最后登上绝顶,饱览无限风光。诗歌在前四句情景交融的铺垫之上,用“魏官”句荡开到“秋风”,侧面描写铜人心情;然后又荡开取“汉月”,回到铜人“清泪”,正面写铜人心情沉重;再荡开取“衰兰”,暗写铜人悲痛至极使天为之衰老;然后再荡开到“月荒凉”、“渭城”、“波声”。之所以没有明写又荡回到铜人身上,是因为情已至极,笔已登顶,无须着笔了。就这样在摇荡之间生万象,万象生情,达到了情景的高度完美的统一,奠定了这首诗为千古绝唱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