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白居易·琵琶行》鉴赏
白居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 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变。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 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 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
据《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唐宪宗(李纯)元和十年(815)夏,泽路节度使李师道派刺客公然在长安将一个坚持削藩的宰相武元衡杀死,并把刑部侍郎裴度刺伤。当时担任陪侍太子读书的左赞善大夫白居易,闻讯挺身而出,上书要求捕杀凶手。因此得罪了权贵,被贬谪江州,做了一个闲官“司马”(从九品)。
这首《琵琶行》,就是他到江州后的第二年时所写。它是一首著名于世的杰作——即艺术上很成熟、抒情性很浓的七言叙事长诗。
此诗的写作具体经过,有他自己的诗前小序作了说明。现录小序全文于下:
元和十年 (815),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 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默。自叙小少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 (实为六百十六言,当是传写之误),命曰 《琵琶行》。
元和,是唐宪宗李纯的年号。左迁,即降职。古时,以“左”为卑,以“右”为尊,所以称降职为“左迁”。九江,原隋代郡名,唐时改为“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市。下文的“浔阳城”、“江州”,均指九江一地。司马,州刺史下边协助处理政事的副手;一说,专管军事的副职。在唐代,这个职位常为贬官们所任,是个闲官,没有实权。
这是头一层的意思。下边自“明年秋”至“为贾人妇”为第二层意思。诗人说:
第二年秋天,诗人送客到九江城西的湓(pén盆)浦口(即湓水流入长江之处),听到船里有人在月夜中弹奏琵琶。听那声音,琵琶弹奏发出的那种铮铮作响,具有京都(长安)流行的声调和韵味;问那人,原本是京都的一个歌女。她曾经跟从唐时著名的姓穆、姓曹两位琵琶名师学习技艺。善才,原指唐著名琵琶曹善才。后来,就以“善才”为琵琶艺人或曲师的通称。她年纪渐大,容颜衰老了,就做了一个商人的老婆。委身,即托身。贾,此读gǔ古,即经商者。
这是第二层意思,下边是第三层意思——即三句话:
立即吩咐摆酒,让她快捷地弹奏了数曲。她弹完曲,就坐在那儿含愁不语。悯默,悯,忧愁;默,不作声。
接着,她自诉说:自己年轻时,过着欢笑生涯,现在年长色衰,漂泊沉沦于江湖间,东搬西迁地过日子。漂沦,即漂泊沉沦。
下边转入第四层意思——即诗人自叙作此诗之因:
我由京官贬为地方官已有二年了,自感心境平静安适。但今天听了这个人(琵琶女)的话,心里很受触动。这天晚上,我才觉得自己遭到降职外调有点不愉快的心情。因此,就作了这首歌咏此事的七言长诗赠给她。全诗共有616个字,取名为:《琵琶行》。
为了便于理解作品,对于“琵琶”这种古代乐器,应先作一些了解。
“琵琶”,本作“批把”。拨弦乐器。汉·刘熙《释名·释乐器》云:“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曰批,引手却曰把,像其鼓时,因以为名也。”它原有各种形制,宋以前统称“琵琶”。唐宋以后,逐渐形成现今形制,如下图——
[说明]
▲曲首长颈▲平面圆背▲腹广而椭
▲内系细钢条为胆
▲面设四或六“相”、十三品或二十三品(犹琴之徵位),以节声音之清浊。
▲演奏方法,改横抱为竖抱,改原用拨子(片)为五手指弹奏,技法日臻丰富可以用于独奏,也可以合奏、伴奏。
* * * *
全篇八十八句、六百十六字,是我国古代文人叙事诗中不多见的长篇。它与诗人在十年前写的叙事长诗《长恨歌》,同为文人叙事诗中的一块里程碑。中国的叙事长诗并不发达,著名的为数更少。在唐以前的只有可数几首,如《诗经》中的历史叙事诗《緜》、《生民》、《公刘》、《皇兮》和《大明》等;汉《乐府》中的《焦仲卿妻》和《木兰诗》等。只在唐代开始,才较多地出现。如杜甫的若干叙事性较强的诗歌,但还不是完整的叙事诗;在中唐以后,特别是在白居易以后才集中地出现了一批叙事诗,如元稹的《琵琶行》、《连昌宫词》,李绅《悲善才》,刘禹锡的《泰娘歌》,以及晚唐韦庄的《秦妇吟》等。
《琵琶行》全诗可分为四大段,即——
第一段:诗人会见琵琶女(1-14句)
作者在这里点明时间、地点、人物、环境,为下文展开叙事预作交代。这一段有二层意思:
一、送客伤别(1-6)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浔阳江,长江经九江段之谓。客,指朋友。荻花,荻,读dí狄,芦苇之一种。瑟瑟,风吹草木之声。一作“索索”。这四句是说:
夜晚送客人到浔阳江头,秋风吹得枫叶、芦花瑟瑟作响。诗人下了马到客人坐的船上送别,可是,端了杯饮酒,却没有音乐佐酒。酒虽喝了不少,要醉了,但没有什么欢乐,只是十分感伤地分了手。这时,水天一色茫茫一片,只留下了月儿的影子在江中。
二、会见歌女(7-14)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 “弹者谁”? 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是说,忽然间听到水面上传来了琵琶声,诗人听了忘记返家,客人也不想开船了,都着了迷了。探寻琵琶声是从哪里来的,轻轻地问:“弹琵琶的是谁?”她停下了弹琵琶,想答话又迟疑不语(即“欲语迟”)。将自己坐的船开移到琵琶女坐的船附近,重新张了灯,添加了美酒,再端上菜肴,安排酒席。这里的回灯,即重新张灯。不知叫了多少遍她才肯出来,还是遮遮掩掩地抱了琵琶过船相见。
在此不仅点明了时间、地点、人物和气氛,而且在这段中,已经展现了独奏琵琶的一个最适宜的境界——清秋时节,红枫白荻,月夜澄波,一片凄怆景色。这正好为演奏琵琶哀曲,营造了一个十分调和的氛围。唐人诗歌(或者小说),凡写到音乐独奏,往往都要与月夜相联。如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写李凭弹箜篌(一种竪琴),在诗尾也省不得要提到“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白居易之所以如此写法的用意是不难明白的:就是要渲染秋江萧瑟,别离悲哀。诗篇在这种哀愁气氛中进入核心部分的描写——形象、生动而又细致地刻划琵琶女的高超而奇妙的演奏技艺。
第二段:歌女演奏艺术(15-38)
在这段,主要描写琵琶女的精湛演奏技艺。它含有三层意思——
一、乍弹——引人入胜(15-20)
歌女开始了弹奏——弦弦动心,声声有情: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转轴,即缠绞丝弦的弦柱。琵琶女先调好弦,校准音,试弹一下,咚咚咚,还不成正式曲调,却已经传达了充分的感情。什么感情呢?且听她的弹奏,她用掩、按、抑、遏的手法,奏出了每声均含情思的声调,好像是在倾诉着一生的不幸。她低着头,随手轻盈地连连弹奏,从中表达了琵琶女的满腹心事。无限事,指个人升沉和历史兴衰等各种情事。
琵琶女一开始弹奏,就是那样地引人入胜,真是弦弦有情,声声勾心。再看下一层:
二、再弹——摄人魂魄(21-34)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 《霓裳》后 《绿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在这段文字中,音乐术语和疑难之辞较多,务须集中地先作一些解释:拢——左手之手指按弦向里(琵琶中部)推,故后世又称“拢”为“推”。
捻——左手手指按弦在“柱”(今名“相”或“品”)上左右捻动,后世称“吟”或“揉”。
以上两种均为左手手法,适于表达宛转细腻情调。
抹——向左拨弦,后世称“弹”。
挑——向右拨弦,后世仍称“挑”。
《霓裳》、《绿腰》——前者,即《霓裳羽衣曲》的简称。本为西域乐舞,唐玄宗开元间,西凉节度使杨敬述依曲创声,才流入中原,后经玄宗亲自润色、定名,成为盛唐最高水平的乐舞曲调。后者,是大曲曲名。本为乐工所进的曲调,皇帝命录要成谱,乃名“录要”。后来讹为“绿腰”,又叫“六么”。
首二句说,琵琶女用她那纤纤玉指柔和而轻灵地弹奏:先用左手轻轻地扣,慢慢地揉,又用右手左弹右挑;首先弹的舞曲是西域引进的《霓裳羽衣曲》,再演奏大曲《录要》。
在这些弹奏中,的确令人入迷:你听,它时而雄浑,时而柔婉,阴阳开合,腾娜变化——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大弦,指最粗之弦;小弦,是指最细的弦。这是说,那粗弦发出沉浊而舒长的低音,好似阵风夹着急雨,骤然而降;那细弦却发出急切而细碎的乐声,有如一对恋人(或女孩们)小声地偷偷说着话。
它有时却又是大弦小弦一齐来,听那乐调呵——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嘈嘈,即喧闹声;切切,幽细声;错杂弹,交响在一起。这是说,那喧闹声和幽细声统统和在一起响了起来,真是珍珠落下了玉盘,发出流转清脆的声音。
它有时又把两种截然不同的声调相间而出——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间关,这是拟声词,仿鸟鸣声。这是说,先是琵琶声音宛转流利,像黄莺儿在花底下关关啼叫;再是当弹得低沉时,又如山泉流经涧石、沙滩那样发出呜呜咽咽之声。幽咽,遏塞不畅;北朝民歌的《陇头歌辞》有句云:“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这里,对水下滩的解说古今有三:一说按原文解为:琵琶弹得低沉时,就像缓慢的水流经沙石滩一样。二说,用清人段玉裁之说,把“水下滩”“改为“水下难”,正文用原文,注释附段说(详见段著《经韵楼文集》卷八)。三说,用日本那波本说。此本“水下滩”作“冰下滩”。据《广韵》释“滩”云:“滩,水奔。水奔,即水流”。泉水于冰下流,泉声为冰所隔,所以幽咽。对此三说,我从第一说,因为:第二说要改原文,但嫌依据不足;第三说,虽亦可通,但比较勉强。
正当人们被引进幽美的艺术境界,倾耳细听花间鸟语和流泉呜咽之际,它却使了一手“魔法”,诱你寻声跟踪,跟着跟着越听越远,跟到最后,什么也没有了。原来是——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凝绝,即凝结停顿。这时,琵琶声变得“下滩泉水”那样又冷又涩(凝滞),到了最后,丝弦竟如冻凝了一般突然僵滞不响了。
琵琶是不响了,可是在无声之中却流露出另一种隐蔽着的怨情愁绪。这时,虽是静寂无声,但人们却为这种“幽情”所深深激动了。这就是下边两句诗的意思。它说——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听众还为那“幽情”所动的时候,突然间琵琶声又高扬了起来——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银瓶,古代汲取井水之器皿。铁骑,带甲骑兵。这是说,琵琶的声响真如银瓶突然破裂,水从中冲射出来一样;又像是一支铁甲骑兵猛然出击,冲杀声、刀枪声齐鸣。这样,音乐就把人们带进了一个万马奔腾的、勇儿竞技的、拼死争活的战场。
经过这一阵高扬的乐声,奏出一曲激越雄壮的曲调之后,乐曲到了尾声时,琵琶女在这当儿所弹的曲调,正是诗歌的这一大段的第三层意思:
三、尾声——心驰神往(35-38)
乐曲戛然而止,听者出神,秋月泛白——
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拨,指拨弦乐器的弹奏工具,俗叫“拨子”或“拨片”。这种拨片,常用象牙、牛角等材料做成,形略如小薄斧状。当心划,用拨子在琵琶糟之中心部位,并合四弦,用力一划,即收拔时的一种弹法。这相当于后世的“扫”,是一曲结束时常用的一种右手手法。裂帛,撕裂绸帛。这是说,她用一种角质的“拨片”在琵琶槽的中心处,用力一划,表示曲调已经弹完了。于是,四根弦同时一响,发出像是撕绸子那样的强烈而清脆的声音。
这时,琵琶弹奏顿然终止,四周一片静寂——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这是说,不论此船那舫都屏息吞声地静悄悄没一人说话,只见江中银光闪烁,秋月也显得惨淡发白。
这一大段对琵琶弹奏艺术的描写,就此结束了。这是琵琶女弹奏艺术的高峰,也是全诗之核心所在,是诗人有意着力要表现的。因此,也要求人们好好体味这段诗。弹奏终了时,为什么弄得大家都“悄无言”了呢?
大概是由于那美妙的乐调和高超的演技令人震惊了吧! 因为艺术确实能够控制人们的思想感情的。
大概也可能由于乐调的内容引起人们的丰富联想,追怀往昔,神游盛唐艺坛,不禁“灵魂出窍”了。于是,“东船西舫”鸦雀无声,一片静寂。
当然,还可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大家不妨去猜想一番。因为,诗人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任人驰骋。
描写了琵琶女弹奏艺术之后,诗歌就转入对琵琶女身世的叙述和吟咏。这就是——
第三段:歌女自诉身世(39-62)
这一大段,写了歌女昔盛今衰的身世经历,主要是以下二层意思:
一、首述——昔日欢笑(39-52)
琵琶女结束了上述那些弹奏之后——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 “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沉吟,低头深叹。敛容,面上神色严肃、矜持。虾蟆陵,即“下马陵”,相传这里有汉代董仲舒墓地,他的门人过此均要下马走过,因名“下马陵”。后因音近讹传为“虾蟆陵”。它在长安城东南曲江附近,是当时歌姬舞妓聚居之地。名属教坊,教坊,唐代官办的管领音乐、杂技和教练歌舞的机构。唐玄宗开元二年(714)设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名属教坊”,是指临时召入宫中演唱的“外间歌舞伎”,所谓“外供奉”,仅挂名于教坊而已。第一部,即第一队(班)。唐代乐伎,分为“坐”、“立”和“雅”三部。第一部,即“坐”部,最贵。首二句是说,歌女低头深深地叹息了一下,随即将拨片插入弦中,整了整衣服,站起微微欠了欠身,矜持而有礼貌地向客人诉说起自己的身世来了。以下的诗句就是她的自诉。她说:我本来是京城长安的女子,家就住在当时歌姬舞女聚居游乐之地的下马陵近处。我十三岁时学成了弹琵琶,名列前茅,编入了教坊最优贵的一班。当年弹奏一曲,使得乐师们也称赞叹服;我打扮得很俏,常引起一些歌伎们的妒忌。善才,唐代对乐师的通称。秋娘,原是唐歌舞伎常用之称,此泛指能歌善舞的俏女子。
不仅引起同行们的嫉妒,那时的风流韵事多着呢,于是,她接下说——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这里的五陵年少,是对贵族子弟的别称。五陵,原指汉代五位帝陵之所在地。即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和昭帝平陵。它均在陕西渭水北岸,咸阳市附近。汉时曾迁徙富豪之家于此,因后世常指贵族富家子弟为“五陵少年”。缠头,指珍贵的丝织品礼物。当时长安风俗,歌舞伎演奏完毕,以绫帛之类为赠,称“缠头彩”。绡(xiāo消),一种精细轻柔的丝织品。钿头云篦(bí弊),即两头饰以花钿的发篦;也可能是一种发饰。击节,即打拍子。这几句是说,长安的达官贵人子弟们都争着给她们送珍贵礼物;当她每弹完一曲,收到的红丝绡赠品,数也数不清。在歌舞时,常用钿头云篦代木板来打拍子,以至打碎了也毫不顾惜。鲜红的裙子也给人们泼翻了酒而弄脏了。
这个如今的“商人妇”,当年的琵琶手,过去就是这样生活着的。为了这种生涯,他总是——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是说,她不得不一年复一年地打发着这种日子,青春岁月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虚度了过去。
这是诗篇之第三大段的头一层意思:琵琶女自述往昔豪纵生涯;接着,她将叙述如今的不幸遭遇。即第二层意思:
二、再诉——今朝沦落(53-62)
她首先说——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这是说,弟弟参加了军队,姐妹们散的散,死的死;一天天过着悲苦日子,容貌也衰败了。原来的那些朝跟暮从的公子王孙们也不来了,门庭萧条冷清。自己已经年长色衰,只好委身于重利寡情的商人了。她接着说——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浮梁,古县名,唐属饶州,即今江西景德景市北新平,当时,以产茶名于世。这几句是说,做买卖的人总是寡情重利,不懂别离之苦;前些日子又到浮梁去收购茶叶了。丈夫走了之后,就独自一人守着空船在这个江中,伴着我的只有笼罩船上的明月和江中的寒水。当半夜睡熟时,忽然梦见年轻时许多往事,可是,在梦中哭醒了,擦了脂粉的脸上流着眼泪,纵横满布。
诗人在这一大段诗歌中,把一个女人的今昔生活作了鲜明对比,使“商人妇”在第二段中流露出来的“幽愁暗恨”,有了一个很好的注脚。下边是全诗的第四大段,也是整篇的最后一章。
第四段:诗人倾诉悲怀(63 -88)
在此段诗中,主要是诗人表示对歌女的同情,同时也因此引出自己的感伤情怀。此段也有三层意思——
一、共遭厄运,两心相印(63-66)
白居易原是一位有着“兼济天下”大志的诗人,但不为权贵所容,一再谪贬,直至如今谪居在这“黄芦苦竹”丛生的浔阳城。因此,对原为“朝中供奉”的琵琶名手沦为日夜守空船的“商人妇”的遭遇和苦难,是十分同情的。而且,还由此勾起了对自己政治遭际的无恨感慨。诗人认为——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是说,我在琵琶声中已听出了她的悲叹,今在她自诉中,又一次叹息起来。彼此都是遭厄运的不幸沦落他乡之人,虽说萍水相逢,也何妨倾谈心事!
由于两人命运相似,由于对琵琶女的深切同情,也由于对权贵们的无限怨愤,诗人就忘记了官民之别,尊卑之分,不仅自称“同是天涯沦落人”,而且毫不掩饰地向琵琶女倾诉起自己的怨怀悲境来。这就是下边的第二层意思:
二、同情歌女,自诉怨情(67-82)
他说——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这是说,我自从元和十年离开了京都长安,被迁谪到此,一直在浔阳城养病。谪居,就是降职迁居。浔阳城,即今江西九江市,古江州。在唐代为江州浔阳郡。湓江,即湓水,由江西瑞昌发源,东流至九江,在城西北入长江。其水口之地名湓浦口,又叫“湓口”。又说,浔阳这个地方僻远,没有乐声和歌舞,一年到头听不到琴声和笛响。丝竹声,原指管弦乐,此泛称音乐。如今住在靠近湓水江边的地方,低湿潮气重,因此,宅旁四周黄芦、苦竹丛生。在这里,早晚听到的是些什么呢?无非是那些杜鹃鸟的悲鸣和猿猴的哀啼。
诗人接下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 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 《琵琶行》。
花朝(zhāo招),春季花开时节。呕哑(ōuya欧丫),形容杂乱的音乐声;嘲哳(zhāozhā招渣),形容嘈杂难听的声音。亦作啁啪、潮哳。翻作,此指按曲调撰写歌辞。
前四句是说,当春来花好水暖之朝,或秋高月明之夜,诗人常常独自一人倒酒来喝,即“喝闷酒”。是不是那里就没有山歌和村笛呢?那也不是,只是声音嘈杂,实在难以听下去。
后四句是说,今夜听了您的琵琶曲,好似听到了仙乐。耳朵一下就清亮了起来。暂明,即一时间突然清亮。请不要推辞,重新坐下来再弹一曲(“更坐”,即重新坐下),我要为您按所弹曲调谱成一首《琵琶行》!
三、琵琶再弹,满座掩泣(83-88)
这是琵琶女听了诗人上述一席自白之后——琵琶三奏,也是本诗篇的最后六句——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
却坐,退回原处坐下。促弦,把弦丝拧紧。向前声,向前,即先前,上次奏过的曲调声。掩泣,即掩面而泣。哭而不出声为“泣”。青衫,唐代九品官服,品级最低,往下不入流,如典史、驿丞等。这时白居易虽是任州司马,而官阶只是将仕郎,从九品,故着青衫。在此,顺便补说一点有关“品服”的知识。按官阶品级高低规定服色,始于隋代,唐代成为定制。贞观四年(630)规定:三品以上着紫色服,四、五品着绯色服(大红或浅红)六、七品着绿色服(有深、浅之分),八、九品着青色服。(此外,平民衣着多为黄色或白色;士兵衣皂色(但汉衣赤、隋衣黄)。
这六句是说,她为诗人的话所感动,呆呆地站了许久,然后退回原处坐下,把琵琶的弦丝拧了拧紧,重新弹了起来,琴声由缓转急。琵琶声显得十分凄凉,不像先前那样宏亮了;在座的人重听了这琵琶声都掩面哭泣。这座中是谁的眼泪流得最多呢?就是那个送客的主人——江州司马。他流得眼泪已沾湿了青色的九品官服。
第四段的三层意思都写完了,大家沉浸在悲凉凄苦氛围中。全诗也就这样结束了,使这个故事大大增强了悲剧效果。
* * * *
这是一首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写得很成功的作品。读完《琵琶行》,给人一个总的印象是:全篇虽长,但写得酣畅淋漓,有如行云流水,一气贯注,扣人心弦;又像汹涌江涛,银波荡漾,层出不穷,隽永喜人,特别让你感动。
为什么它有如此感人的力量呢?
我想,它在思想内容上具有典型性之外,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在写作技巧上有其许多独到之处。其中最具特色者有三:
第一、创作了一个叙事抒情兼美的完整艺术形象
《琵琶行》作为一首长篇叙事诗,当然具备叙事诗的基本因素:有鲜明的人物形象,有生动的情节安排,并有其开端、发展和结局的完整过程。比如,诗歌以主人秋夜送客为其发端,首先交代了时间、地点和节令;接着,描写了人物的神情、行动、对话和自白;其间,又穿插了环境、场景和气氛的描绘;最后,还缀以一个引人的尾声。这就使它成了有头有尾、有声有色、有事有情的典型的叙事诗。
同时,它又使叙事富有一种极为浓烈的抒情性。在情节安排和整个进程中,始终洋溢着一种热烈真挚的激情,巧妙地将琵琶女陈述今昔生活,同诗人自己倾诉生平遭际;把歌女沦落的凄楚同文士失意的悲愤,十分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并进行了抒情性的叙事,全诗几乎每一句都渗透着作者浓郁的感情。你看,在场景描绘中,诗人是这样渲染感情的:
“枫叶荻花秋瑟瑟”——抒惜别之情;
“绕船月明江水寒”——抒歌女“孤守”之情;
“黄芦苦竹绕宅生”——抒写“谪居卧病”凄苦心情;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在叙事、状写中抒发心里的“幽情”等等。
诗人白居易就是用这枝醮满感情的诗笔,将自己对现实的种种深刻感悟和对“沦落人”的炽烈情怀,倾注于景色、人物和音乐的描写之中,淋漓尽致地刻划出一个别有风貌的完整艺术形象。
因此,我们说这不是一首普通的叙事诗,而是一篇景、情、事三者完美统一的、具有浓烈抒情性的叙事长诗。
第二、善于运用巧为人物刻划服务的细节描写
诗中的人物刻划既生动又深刻。这主要得力于诗人善于抓取表现力特强的细节来描绘人物。在细节描写中,又能用极为精粹的语言,准确而传神地把人物的神态、心理和动作形象地描绘出来。
开头,用“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来表现一个女子在生人面前的那种迟疑、腼腆的情态和欲出不出的矛盾心理。即既难受独守空船的寂寞,又不便于深夜里与陌生人相会的复杂心情。
在诗中,又以“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来写女子弹完一曲琵琶转入自诉身世时的神情风貌,显出人物欲倾吐苦情前的那种严峻而有礼貌的样子,有助于性格的刻划。
在最后,琵琶女在听了“主人”自诉悲慨和表示对她同情的话语之后,诗人用了“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两句诗,来表达歌女的神态和心理活动。
作者就是这样地善于摄取人物在不同情况下所表现的外部情态的细节,来生动而深刻地表达一个人的内心活动和精神世界的。
第三、以高超的语言艺术表现绝妙的音乐艺术
《琵琶行》的语言成就是惊人的。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是对音乐的细腻而传神的描写。这个特色当居其他一些特色之上;而且它还是我国古代文学同类题材中最出色的篇章。它的成功之处就在于:诗人不仅仅善于从各个角度把琵琶女的弹奏动作、音调变化、演奏场景、环境气氛和人物感情等,统统糅合在一起,加以细致而准确的描绘,而且能够把音乐的效果,即听众的感受,也抒写得十分传神。这样,琵琶音乐的实感性和复杂性都呈现出来了,使人看了描写,有如亲耳聆听,身历其境。
诗人对音乐形象的描绘,运用了哪些手法呢?最主要的有如下几条:
一、善于比喻,使声音具象化
诗人在描摹琵琶传出的各种引人声情时,运用了许许多多精妙的比喻,进行了反复描摹。比如:
用“急雨”,比乐声的沉着和繁密;用“私语”,比其幽细;又以“珠落玉盘”,喻其清脆错杂和圆润婉转;以“莺语”、“流泉”,喻其婉转入微。在曲调高潮和结束时,诗人还用了“银瓶破”、“水浆迸”、“铁骑突”、“刀枪鸣”等等来形容乐调的雄壮和激越;最后,又以“裂帛”来比喻终曲时音调的强烈而清亮。如此等等,俯拾皆是。
通过这些人们常见的音响来比拟琵琶的各种变幻着的声调,把抽象无形的音乐变成有形可感的实体,读着诗歌,也如同真的听了一支美妙动人的乐曲。你听——
先从轻徐悠长开始,在沉思中唤起回忆;接着,众音繁密,缤纷错落,有如阵阵松涛;然后,又立即转入幽细无闻,宛如悲恸抽泣;过后,又突然乐声高扬,有如厉马奔突;最后,以短促刚劲的音响终曲,犹如疾雷劈山,地崩崖裂。特别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些乐声中,还能使你领略到弹奏者的“有情”、“不得意”和隐蔽的“幽愁”和难于明言的“无限事”,巧妙地揭示了音乐内蕴的意图,并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音乐艺术之宫。
二、又以象声来模拟乐声
在诗篇中,诗人巧妙地利用我国汉语语音特点,把音乐语言变成诗歌语言,使人不仅可闻而且可见。
诗中用了“切切”、“嘈嘈”、“间关”和“嘈嘈切切”,以及“呕哑嘲哳”等等象声词,来直接摹拟琴笛之音乐声,加强了对无形乐声的形象表现力。
同时,还值得注意的是,它还继承《诗经》和民间歌谣的传统表现手法,选用了大量的节奏感极强的重言、迭词和双声、叠韵的词语,使诗歌本身也增强了音乐性。其中:
重言——有“瑟瑟”、“茫茫”、“弦弦”、“续续”、“声声”和“唧唧”等;
迭词——有“嘈嘈切切”、“大珠小珠”,“相逢……相识”和“无声……有声”等;
还有“幽咽”、“呕哑”、“嘲哳”和“间关”等双声叠韵词。
所有这些,都是有助于诗歌的节奏感增强,韵律和谐悦耳,诗歌的音乐美显得特别浓烈。
三、注意效果描写,进行侧面烘托
在诗中,作者不仅着力于琵琶音乐本身的刻划,而且也注意对音乐效果的描写,显出弹者与听者之间的共鸣。
在诗之开头,以“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点明音乐效果惊人。这既衬托了琵琶艺术的引人魅力,也为后边集中描写作了伏笔。接着,在出场演奏之后,又以“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来说明效果着实迷人;最后一次演奏时,诗人就用“满座掩泣”和“青衫湿”来渲染音乐艺术的无与伦比的魔力,极言其艺术感人力量至深。三次听乐,写出了“惊人”、“迷人”和“感人”的三种不同效果。这样的描写,就非常精妙地从“效果”这个侧面,烘托了琵琶音乐的高度感染力,以及演奏者的高超技艺。
那么,诗人怎么能够这样逼真地刻划琵琶音乐呢?我想,可从以下一些方面去寻找答案。
一是,具有深厚生活基础,谙熟琵琶艺术。白居易是唐德宗贞元十六年的进士,当时,于“安史之乱”后废除的“教坊”,已经重新设置并发展了起来。在此期间,诗人居住长安,曾经过着“征伶皆绝艺,选伎悉名姬”的狂热赏乐生活。这是一条带根本性的原因。如果作者没有这个生活积淀,绝难写出如此精妙的摹拟音乐诗。
二是,具有描写琵琶绝技的高度热情。《琵琶行》具体反映的虽然只是沦落歌女和失意文人彼此同情和愤慨,但实际上,也是诗人用自己的血泪谱写的一曲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转折无可挽回的沉痛悲歌。它是个人升沉与国运兴衰相结合的产物。所以,诗人才有那样认真的态度和极高的热情去再现琵琶歌手们的弹奏艺术。也只有如此高度的创作热情,才能把颤荡于太空的奇妙乐曲,变为生动的纸白字黑的诗行。
三是,精心结撰的结果。它不像《秦中吟》等讽喻诗那样即事命篇,而是当作高妙的艺术典型来创作的。比如诗前“小序”所记的情节同诗情中写的情节不很一样,说明后者是把生活原型加以典型化了的,是高于生活真实的艺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