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二月贬至黄州,初寓居定慧院,五月时迁居临皋亭。故此词当作于该年二月至五月期间。王文诰《苏诗总案》将此词编于元丰五年十二月,误。定慧院,一作定惠院,在黄岗县东南。
苏轼于元丰二年(1079)七月在湖州任所被捕入京,八月入御史台狱,这一因写诗作文而致获罪之案,史称“鸟台诗案”。当时,苏轼已然作好了身后的安排:“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予以事系御史台狱,……》);诗案之后,苏轼发配黄州,初到黄州,诗人仍惊魂未安:“醉里狂言醒可怕”(《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忧患已空犹梦怕”(《次韵前篇》)。这首小词,正是在这种心境下写出的。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词一起首,就是一种幽邃静谧的氛围,使人直觉有冷气袭人之感;月偏偏为“缺”,桐偏偏为“疏”,漏已“断”,“人初静”。这几个包蕴了诗人情感的意象组合,极写了幽冷凄清、孤独痛苦的心境。“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诗人又进一步揭示这种心境。苏轼初到黄州时,多次自称“幽人”,如“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同前引文一)。“幽人”,自然有幽闭之色彩,如同其自称“罪人”,同时,也含有孤独清高的味道。词人发问:在此万籁俱寂之境,谁看见了“幽人”在缺月下独自徘徊?似乎是还另外有人,然而,却又无人,只有孤鸿缥缈的身影。也许,此时在夜空里,真有一只孤鸿;也许,这只孤鸿纯属词人臆想,在痛苦孤独的心境里,词人的身躯与灵魂幻化为了一只“孤鸿”。如果作前一种理解,则词人是主,孤鸿为宾;如作后种理解,则词人与孤鸿本来就是一体,主即是宾。
无论如何,词人在上片里还是分写了“幽人”与“孤鸿”,至下片,却只有了孤鸿:“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毫无疑问,这“孤鸿”即是“幽人”,即是诗人之自我,是诗人主观内心的外化。“惊起”二句,正是乌台诗案后词人痛苦孤独、徘徊忧思的形象写照;而“拣尽”二字,正是词人志高行洁、肝胆冰雪的表白;是词人对自己的过去因独立危行而不见容于世的反思;也是今后将一如既往、我行我素之人格的豪迈歌唱!苏东坡生活于封建社会走下坡路的开端,他的特殊的遭际,使他较早、较深地感受到了时代的黑暗,从而产生了这先觉者的孤独、哀伤,在这首词里,词人将这种感受艺术地化为了一只孤鸿的形象,它“惊”、它“恨”,却依然“非梧桐不止”(庄子语),宁肯寂寞于凄冷的沙州。
以后,这只孤鸿又幻化为一只孤鹤,出现在赤壁夜空:“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是苏东坡梦见孤鸿、孤鹤,还是孤鸿、孤鹤化为东坡,诗人已不复分辨了。
这样一首佳作,惜哉!竟为后人作臆梦解。有人说是为王氏女作,如吴曾《能改斋漫录》持此说;也有人说是为温都监女作,如《野客丛书》记载了东坡在惠州的一段韵事:温家之女,年方十六、一见东坡,一往情深,后坡公渡海南行,此女竟卒,葬于沙侧,后坡公返回,因作此词云云;此外,也有人将此词坐实,如说“缺月”是“刺明微”、“回头”是“爱君不忘也”等等(参见张惠言《词选》卷一)。这些,无疑都是“割裂形象、比附穿凿”。还是黄山谷的评价:“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乃能得其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