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金猊(ni)〕镀金的狮形香炉,用以焚香熏衣被。〔《阳关》〕王维《渭城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武陵人〕典出陶潜《桃花源记》,本无恋爱故事,后牵入《幽冥录》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逢二仙女的故事,遂以武陵人指所怀恋之人。王涣有“晨肇重来路已迷,碧桃花谢武陵溪”句(《惆怅诗》),韩琦有“武陵凝睇,人远波空翠”语(《点绛唇》)。〔秦楼〕指美女所在之楼。《列仙传》有秦穆公之女弄玉与仙人箫史,在秦楼居住后一起升天的故事。杜牧有“若在秦楼畔,堪为弄玉媒”句(《梅诗》)。《陌上桑》有“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句。〔楼前流水〕杜牧有“当时楼下水,今日到何处”句(《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
这首词一般视为李清照与赵明诚结婚不久,赵明诚负笈远游,夫妻分别时所作;李清照还写了《一翦梅》,抒写“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两处闲愁”。我们认为却不妨把这首词视为李清照于亡国南逃中丈夫病逝后所作。
这首词通篇只写一个“愁”字,却千重百迭,回肠荡气,显示了婉约派特色。上阕先写愁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以至“被翻”似“浪”,半夜之后熏被香炉当然冷了,而失眠人的被窝更是冷的。“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念奴娇》)。起来之后,却又懒得梳妆打扮;也不知多少天没打开梳妆匣了,梳妆匣上都积满了灰尘;那由它去吧,“女为悦己者容”,知心丈夫不在了,梳妆有什么意义呢?对着梳妆匣就这么如痴如呆的愣愣坐着,不知不觉间太阳升到帘钩那么高了。再写愁绪:少言寡语,不敢提起往事。往日夫妻共治金石,赋诗和词,多么甜蜜,一提起来只怕增加离别的痛苦。这不是往日的生离,只产生一点“闲愁”,这次是死别,所以愁得人也瘦了,最后便是写愁的结果:“新来瘦”(一作“今年瘦”)和愁因:不是因为病、酒、悲秋。“非干”反衬出原因是重大的,而不是“闲愁”。
上阕直陈,下阕用典,反复写失夫之痛。先写无法“留”。往日夫妻、姐妹生别,“四迭《阳关》,喝到千千遍”(《蝶恋花》)也是难留,这回丈夫仙逝,《阳关》纵使唱到“千万遍”也难留住了。除了说“罢了罢了”(休休)还能说什么呢?再写相距之“远”:往日分别,“人道山长山又断”,但“东莱不似蓬莱远”,还“好把音书凭过雁”(《蝶恋花》),而现在“仙”凡相隔,丈夫犹如武陵仙女,“人远波空翠”(韩琦《点绛唇》)永远消失,“我”如刘郎“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韩无吉《六州歌头》),只能寡居终生了。除非自己也离开人间(象弄玉一样),是无法与所怀之人共处了。后写“念”:终日如痴如呆,愣愣地盯着楼前流水,寄托着怀念之情。当年生别“独上兰舟”时,遥视碧空,希冀“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剪梅》),现在能有什么希冀呢?只有凝睇流水怔怔发愁了。最后点出“愁”:这是“一段”(一作“数段”)“新愁”。往日也有离怀别苦,但终究是暂时的“闲愁”,也只是旧愁,现在是“新愁”,愁上加愁愁更愁,要不然怎么会“新来瘦”呢?这“新愁”是什么呢?北国沦陷,家毁书焚,南逃奔波,丈夫去世,这是亡国、离井、毁家、失夫之“愁”,所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新来瘦”、“新愁”是赏鉴此诗的关键,而“新愁”是家愁与国愁的融合,是理解李清照内心痛苦与思想变迁的钥匙。这首词是李词两种境界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