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原文与赏析

鲁迅杂文《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原文与赏析

爱伦堡(Ilia Ehrenburg)论法国的上流社会文学家之后,他说,此外也还有一些不同的人们:“教授们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的书房里工作着,实验X光线疗法的医生死在他们的职务上,奋身去救自己的伙伴的渔夫悄然沉没在大洋里面。……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这末两句,真也好像说着现在的中国。然而中国是还有更其甚的呢。手头没有书,说不清见于那里的了,也许是已经汉译了的日本箭内亘氏的著作罢,他曾经一一记述了宋代的人民怎样为蒙古人所淫杀,俘获,践踏和奴使。然而南宋的小朝廷却仍旧向残山剩水间的黎民施威,在残山剩水间行乐;逃到那里,气焰和奢华就跟到那里,颓靡和贪婪也跟到那里。“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跟着行在卖酒醋。”这是当时的百姓提取了朝政的精华的结语。

人民在欺骗和压制之下,失了力量,哑了声音,至多也不过有几句民谣。“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就是秦始皇隋炀帝,他会自承无道么?百姓就只好永远箝口结舌,相率被杀,被奴。这情形一直继续下来,谁也忘记了开口,但也许不能开口。即以前清末年而论,大事件不可谓不多了:雅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戊戌政变,义和拳变,八国联军,以至民元革命。然而我们没有一部像样的历史的著作,更不必说文学作品了。“莫谈国事”,是我们做小民的本分。

我们的学者也曾说过:要征服中国,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其实,中国民族的心,有些是早给我们的圣君贤相武将帮闲之辈征服了的。近如东三省被占之后,听说北平富户,就不愿意关外的难民来租房子,因为怕他们付不出房租。在南方呢,恐怕义军的消息,未必能及鞭毙土匪,蒸骨验尸,阮玲玉自杀,姚锦屏化男的能够耸动大家的耳目罢?“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但是,不知道是人民进步了,还是时代太近,还未湮没的缘故,我却见过几种说述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要征服中国民族,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但这书却于“心的征服”有碍。心的征服,先要中国人自己代办。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明曾以党狱替满清箝口。这书当然不容于满洲帝国,但我看也因此当然不容于中华民国。这事情很快的就会得到实证。如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测并没有错,那也就证明了这是一部很好的书。

好书为什么倒会不容于中华民国呢?那当然,上面已经说过几回了——

“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这不像序。但我知道,作者和读者是决不和我计较这些的。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八日之夜,鲁迅读毕记

【析】 田军 (萧军) 的 《八月的乡村》是在鲁迅直接帮助下出版的,鲁迅给予很高的评价。他是从当时的大背景看这部小说的特别意义的。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开始走上旨在灭亡中国的第一步。由于蒋介石奉行不抵抗主义,不过几年,东北全境已沦入日寇铁蹄之下。就在此时,胡适在北京对新闻记者发表谈话时说:“日本只有一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悬岩勒马,彻底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对这种典型的卖国理论也不是胡适首创,鲁迅指出:“其实,中国民族的心,有些是早给我们的圣君贤相武将帮闲之辈征服了的”。他举例道:“近如东三省被占之后,听说北平富户,就不愿意关外的难民来租房子,因为怕他们付不出房租”。鲁迅将这时期比作历史上的南宋。他引用了日本历史学家箭内亘的著作说:“他曾经一一记述了宋代的人民怎样为蒙古人所淫杀,俘获,践踏和奴使。然而南宋的小朝廷却仍旧向残山剩水间的黎民施威,在残山剩水间行乐;逃到那里,气焰和奢华就跟到那里,颓靡和贪婪也跟到那里。”尽管统治者倒行逆使,但却不许人民说话,不仅如此,他们还以阮玲玉自杀,姚锦屏化男等新闻充塞于报刊,以转移人民对他们不满的视线。中国人的爱国之心,反抗之心真的从此泯灭了吗? 非也。请看 《八月的乡村》。鲁迅说它是反映东北人民抗击日寇小说中“很好的一部”。在小说中可见到“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只要有这些人在,胡适向日本人的献策会落空,反动当局的镇压与屠杀也无济于事,明朝末年,统治者确将好议论朝政的东林党人镇压下去,但仍免不了最终覆灭。鲁迅以小说中的义勇军与日寇浴血奋战对照蒋家小朝廷的苟且偷安的状况后,恨恨地说:“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而且在全文中说了三次。这种鲜明的对照,既存在于中国古代历史,更见于当代的反动政府。可见这部书的出版是十分及时的,“这是一部很好的书”。

作为一部书的序言,几乎不例外地要谈起这本书的价值,但由于鲁迅的视野开阔,他的序也可视为社会批判,因此本文的七分之六的篇幅是借题发挥。表面上离题较远,但它的出发点却是本书的基本内容。这就既痛斥了反动当局和帮闲文人的无耻之谰言,揭露他们对人民凶残的一面,也同时点明了本书的价值。对本书艺术上的缺陷也没有回避,那就是本书有着模仿法捷也夫《毁灭》痕迹,主要人物萧明就和《毁灭》中美谛克同出一辙,结构也显粗糙,尤其值得一提的,就是鲁迅对《八月的乡村》出版后必然有的遭遇所作的预言不幸而言中,他说: “这书当然不容于满洲帝国,但我看也因此当然不容于中华民国”。不容于伪满和国民党当局这是人们可以想见的,但却遭到“左联”成员的张春桥攻击却是人们不易想到的。他化名为狄克,从极左方面攻击 《八月的乡村》 的所谓 “不够真实”。①预言不是没有根据的猜测,它是一种高屋建瓴的理性判断。他是卡桑德拉:当特洛依城邦还处于鼎盛时期,国王的女儿卡桑德拉就预言它将被毁灭,事实证明了她预见的准确性。苏联美学家鲍列夫就认为文学的功用之一就是预见性,他称之为“卡桑德拉因素”。②我们可以不可以说,鲁迅也是一位卡桑德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