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萧军、萧红》原文与赏析
刘吟先生:
二日的信,四日收到了,知道已经搬了房子,好极好极,但搬来搬去,不出拉都路;正如我总在北四川路兜圈子一样。有大草地可看,在上海要算新年幸福,我生在乡下,住了北京,看惯广大的土地了,初到上海,真如被装进鸽子笼一样,两三年才习惯。新年三天,译了六千字童话,想不用难字,话也比较的容易懂,不料竟比做古文还难,每天弄到半夜,睡了还做乱梦,那里还会记得妈妈,跑到北平去呢?
删改文章的事,是必须给它发表开去的,但也犯不上制成锌版。他们的丑史多得很,他们那里有一点羞。怕羞,也不去干这样的勾当了,他们自己也并不当人看。
吟太太究竟是太太,观察没有咱们爷们的精确仔细。少说话或多说闲谈,怎么会是耗子躲猫的方法呢?我就没有见过猫整天的在咪咪的叫的,除了春天的或一时期之外。猫比老鼠还要沈默。春天又作别论,因为它们另有目的。平日,它总是静静的听着声音,伺机搏击,这是猛兽的方法。自然,它决不和耗子讲闲话的,但耗子也不和猫讲闲话。
你所遇见的人,是不会说我怎样坏的,敌对或侮蔑的意思,我相信也没有。不过“太不留情面”的批评是绝对的不足为训的。如果已经开始笔战了,为什么要留情面?留情面是中国文人最大的毛病。他以为自己笔下留情,将来失败了,敌人也会留情面。殊不知那时他是决不留情面的。做几句不痛不痒的文章,还是不做好。
而且现在的批评家,对于“骂”字也用得非常之模胡。由我说起来,倘说良家女子是婊子,这是“骂”,说婊子是婊子,就不是骂。我指明了有些人的本相,或是婊子,或是叭儿,它们却真的是婊子或叭儿,所以也决不是“骂”。但论者即一概谓之“骂”,岂不哀哉。
至于检查官现在这副本领,是毫不足怪的,他们也只有这种本领。但想到所谓文学家者,原是应该自己会做文章的,他们却只会禁别人的文章,真不免好笑。但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不是救国的非英雄,而卖国的倒是英雄吗?
考察上海一下,是很好的事,但我举不出相宜的同伴,恐怕还是自己看看好罢,大约通过一两回,是没有什么的。不过工人区域里却不宜去,那里狗多,有点情形不同的人走过,恐怕它就会注意。
近来文字的压迫更严,短文也几乎无处发表了。看看去年所作的东西,又有了短评和杂论各一本,想在今年内印它出来,而新的文章,就不再做,这几年真也够吃力了。近几时我想看看古书,再来做点什么书,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
过了一年,孩子大了一岁,但我也大了一岁,这么下去,恐怕我就要打不过他,革命也就要临头了。这真是叫作怎么好。
专此布达,并请
俪安
迅 上 广附笔问候 一月四日
【析】 这是一封既拉家常,又谈创作,但重点是谈政治问题的信件。
这封信是对萧军、萧红来信的回复。据萧军后来回忆,当时萧军、萧红在上海确是搬过三次家,最后一次搬入了福显坊22号房子。那儿,似乎已经临近城郊,风光确实不错:萧军在《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中写道:“从南面窗口望出去,正前面和路两侧……全是一片广阔的菜地。这虽然已是隆冬的古历十二月季节,但无论在楼房的墙根下和菜地上,全是一片绿油油、嫩青青……的颜色,这竟使我这个‘东北佬’深深感到颇为惊奇。因为在东北的家乡,一到这样的季节,所望到的不是白茫茫,就是灰苍苍的一片……。”因此,搬过去后,不久,他们就兴致勃勃地给鲁迅写了信。
鲁迅在信的开头说,“搬了房子,好极好极”,能看“大草地”,更是“新年幸福”,表示了祝贺与鼓励的意思。但对照自己处境,老是“在北四川路兜圈子”,象“被装进鸽子笼一样”了。寥寥数语,既是对在上海、北京寓居的感慨,也含蓄暗示自己当时处境的寂寞孤单和内心的气闷,体现出在严酷的“文化围剿”面前革命战士的困难和艰苦。接着谈翻译班台莱夫《表》的事。“想不用难字,话也比较的容易懂”,说明一字一句都在替小读者着想,力求做到通俗易懂。体现出对少年儿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但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每天弄到半夜,睡了还做乱梦”,更可见翻译工作的辛劳,其 “牛” 劲、“韧” 劲可见。
第二段则是谈自己文章被反动检查官 “删改” 的事。在此之前,萧军曾提议把被删改过的文章制成锌版,设法印出来,让全国人民看一看他们所干的卑鄙伎俩。鲁迅认为不必制版,但“必须给它发表开去”,表明决不屈服于敌手压力的大无畏气概。“他们的丑史多得很,他们那里有一点羞。”古语云:“羞耻之心,人皆有之”。连一点羞耻之心也没有了,哪里还像人呢?字里行间,充溢着对敌人强烈的愤慨和不满。“怕羞,也不去干这样的勾当了”,“他们自己也并不当人看” 等等,横眉怒斥敌人的卑劣无耻,可谓义正辞严,痛快淋漓!
第三段由写对敌人的愤怒谴责,转为对“吟太太”萧红开玩笑。据萧军后来回忆:“萧红曾开玩笑,说鲁迅先生是 ‘老耗子’,我是 ‘小耗子’,‘老耗子’ 在教‘小耗子’各种避 ‘猫’ 的法门”(这玩笑很可恶,不伦不类……),所以鲁迅先生也报以玩笑说:“吟太太究竟是太太,观察没有咱们爷们的精确仔细。”其实,这玩笑涵意深邃。例如,说萧红观察不仔细,便以猫儿不会经常大声叫嚷为喻,证明它虽然 “比老鼠还要沉默”,“总是静静的听着声音,伺机搏击”,其实手段十分阴险毒辣,非常人所能预料。“自然,它决不和耗子讲闲话的,但耗子也不和猫讲闲话”,短短几句,其意双关,表明被压迫者和压迫者之间决无调和的余地,也绝无共同的语言。他们之间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是从阶级论出发,对当时社会阶级斗争现实所作出的精确分析和形象的比喻,也是对当时涉世不深的萧军、萧红的深刻教诲和指点。
第四、五、六段是针对萧军、萧红信中认为别人没有说鲁迅怎样坏的说法,深刻地指出:“留情面是中国文人最大的毛病。”“‘太不留情面’的批评是绝对的不足为训的。”这是鲁迅精神的生动体现,是他彻底的不妥协的战斗风格的写照。鲁迅对萧军说过:“如果已经开始笔战了,为什么要留情面?”应当做到“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不胜、不败不止。同时,鲁迅在这封信中还对“骂”作了精辟的分析,认为对“骂”不能一概而论,不该骂的固然不应骂,该骂的则还是要骂。“救国的非英雄,而卖国的倒是英雄”,对这样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谬论,对黑暗社会种种畸形秽物,为什么不“骂”?显然,人们对这些恶物决不抱任何幻想,唯一的办法就是针锋相对地跟它作斗争。
第七、八段,进一步写自己当时所处的险恶的社会环境,并指示萧军、萧红“还是自己看看”,亲自去考察一下当时的上海,才能真正懂得世事。同时,告诫他俩别处可以去,“工人区域里却不宜去,那里狗(按:即国民党暗探)多”,短短十三个字,体现出对敌人及其帮凶的痛恨和对青年作家生命安危的关切,说得诚恳直率。“近来文字的压迫更严,短文也几乎无处发表了”,则从另一个侧面写反动当局压迫的厉害。但鲁迅并不屈服,“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反映出对当时流行的封建遗老遗少们 “尊经复古”论者的蔑视和愤慨,用形象的语言写出自已“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顽强战斗精神。
信的结尾谈了自己家里的事,这也是收信人十分关心的。重点写孩子长大,自己老了,“恐怕我就要打不过他,革命也就要临头了”,写得幽默风趣。联系到前面鲁迅已写到过的 “不料竟比做古文还难”,以及“这几年真也够吃力了”等语,鲁迅当时超负荷的工作,加上家务孩子的劳累及疾病的折磨,他那疲惫困倦的情状不难想见。
这封信也有较强的艺术性。它经常采取对比的手法,互相对照,爱憎分明。对敌人,横眉怒斥,毫不留情;对友人,亲昵坦诚,一往情深。此外,也有自己和“二萧”的对比,城里和乡下的对比,以及猫和耗子的对比,全信还采取比喻等修辞手法,使文章更加深刻、生动,如把敌人比喻为表面沉默、时刻“伺机搏击”的“猫”,把弱者比为“耗子”,这两者决不可能调和等。在讲述道理时,常常采用杂文的笔法,并使用反语,使语言幽默风趣,既有形象美,又有说服力。如对“骂”的剖析,和对“检查官”本领的讥讽等,就是如此。全信虽不到1000字,但警句名言不少,如“它决不和耗子讲闲话的,但耗子也不和猫讲闲话”,“留情面是中国文人最大的毛病”等等,言简意赅,富于哲理,均可当作座右铭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