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七论“文人相轻”——两伤》原文与赏析

鲁迅杂文《七论“文人相轻”——两伤》原文与赏析

所谓文人,轻个不完,弄得别一些作者摇头叹气了,以为作践了文苑。这自然也说得通。陶渊明先生“采菊东篱下”,心境必须清幽闲适,他这才能够“悠然见南山”,如果篱中篱外,有人大嚷大跳,大骂大打,南山是在的,他却“悠然”不得,只好“愕然见南山”了。现在和晋宋之交有些不同,连“象牙之塔”也已经搬到街头来,似乎颇有“不隔”之意,然而也还得有幽闲,要不然,即无以寄其沉痛,文坛减色,嚷嚷之罪大矣。于是相轻的文人们的处境,就也更加艰难起来,连街头也不再是扰攘的地方了,真是途穷道尽。

然而如果还要相轻又怎么样呢?前清有成例,知县老爷出巡,路遇两人相打,不问青红皂白,谁是谁非,各打屁股五百完事。不相轻的文人们纵有“肃静”“回避” 牌,却无小板子,打是自然不至于的,他还是用“笔伐”,说两面都不是好东西。这里有一段炯之先生的《谈谈上海的刊物》 为例——

“说到这种争斗,使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的争斗成绩。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等于木偶戏的互相揪打或以头互碰,除了读者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以外,别无所有。把读者养成欢喜看 ‘戏’ 不欢喜看 ‘书’ 的习气,‘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争斗的延长,无结果的延长,实在可说是中国读者的大不幸。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 ‘私骂’占篇幅少一些?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些精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了。”

(天津 《大公报》 的 《小公园》,八月十八日。)

“这种斗争”,炯之先生还自有一个界说:“即是向异己者用一种琐碎方法,加以无怜悯,不节制的辱骂。(一个术语,便是 ‘斗争’。)” 云。

于是乎这位炯之先生便以怜悯之心,节制之笔,定两造为丑角,觉文坛之可怜了,虽然 “我们记起 《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似乎不但并不以“‘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而且简直不登什么“文坛消息”。不过“骂”是有的;只“看热闹”的读者,大约一定也有的。试看路上两人相打,他们何尝没有是非曲直之分,但旁观者往往只觉得有趣;就是绑出法场去,也是不问罪状,单看热闹的居多。由这情形,推而广之以至于文坛,真令人有不如逆来顺受,唾面自干之感。到这里来一个“然而”罢,转过来是旁观者或读者,其实又并不全如炯之先生所拟定的混沌,有些是自有各人自己的判断的。所以昔者古典主义者和罗曼主义者相骂,甚而至于相打,他们并不都成为丑角; 左拉遭了剧烈的文字和图画的嘲骂,终于不成为丑角;连生前身败名裂的王尔德,现在也不算是丑角。

自然,他们有作品。但中国也有的。中国的作品“可怜”得很,诚然,但这不只是文坛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闹”的读者和论客都在内。凡有可怜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怜的时代。昔之名人说“恕”字诀——但他们说,对于不知恕道的人,是不恕的;——今之名人说“忍”字诀,春天的论客以“文人相轻”混淆黑白,秋天的论客以“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抹杀是非。冷冰冰阴森森的平安的古冢中,怎么会有生人气?

“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炯之先生问。有是有的。纵使名之曰“私骂”,但大约决不会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较近于“公”,在“骂”之中,有的较合于“理”的,居然来加评论的人,就该放弃了“看热闹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说出你究以为那一面较“是”,那一面较“非”来。

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彼兑飞说得好:

我的爱并不是欢欣安静的人家,花园似的,将平和一门关住,其中有 “幸福” 慈爱地往来,而抚养那“欢欣”,那娇小的仙女。

我的爱,就如荒凉的沙漠一般——一个大盗似的有嫉妒在那里霸着;他的剑是绝望的疯狂,而每一刺是各样的谋杀!

九月十二日。

【析】 “文人相轻”的论争,引起了文坛十分广泛的注意。各种意见都有。也有人用各打五十大板的“两伤”方法予以评论,貌似公允实却虚伪。鲁迅素来爱憎分明,继 “六论” 以后,又写下 《七论 “文人相轻”——两伤》,批判了那种“两伤”的骑墙论调,“七论”是“六论”刚点完最后一个句号、马上换上新稿纸,在同一天内写成的,可知鲁迅胸中战斗激情汹涌,不倾泻完根本无法平静。

“两伤”论的代表是炯之,即沈从文先生。他把左翼阵营与形形色色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错误观点的论争,用“争斗”一顶大帽全部扣上,说“骂人的与被骂的”都是“丑角”,“争斗”的结果,使刊物销路不正常地增加了,读者爱“看热闹”的恶习发展了,一个时代的代表作也只剩下些 “精巧的对骂”。中国的文坛,“未免太可怜了”。

沈从文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出发,只看到“争斗”的表面是文坛的“混乱”,没看到斗争的实质是对种种错误现象的批判。他为文坛担忧,今天看来其出发点不能说是别有用心,但客观上起着抹杀了是非界限,给错误观点帮了忙的不良作用。鲁迅对他们批评,是正确的,必要的。

“七论”的特点是论证的高度严密性。文章列举了炯之的观点后,对之一一逐层驳斥。先驳其作为论据的例子。炯之说近几年来《太白》、《文学》与《人间世》、《论语》 (这可以说是左翼阵营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刊物的代表)的销路增长,原因是它们大量增加了“文坛消息”(“争斗”内容)的篇幅。鲁迅指出这是不确的。这几个刊物近年来“简直不登什么 ‘文坛消息’”。这样先确定对方论据的基本错误,可是又并不完全否定,继续客观地说,论争是有的,读者因而喜欢看也是有的,这可算炯之论点中包含的合理部分。但问题是读者们并不完全是看“热闹”,其中有很多人是“自有各人自己的判断的”。这里就精细地将炯之论点中似是而非的地方与正确之处区别了出来。接下去举法国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论争甚至大打出手为例,举左拉为法国军官德莱孚斯辩护遭攻击、以及王尔德和马奎斯的打官司为例,说明同是争斗,内有是非之别,并非因为争斗的形式不雅,就连是非的界限也为之消失,起而捍卫真理的人也成了丑角。经过这样三个层次的剖析论证,炯之的“刊物销路增加的原因不过是由于大量刊登互相争斗的‘文坛消息’”这一论据完全站不住脚,争斗者都是 “丑角” 的貌似公允之论也为之露出破绽。

文章乘胜追击,紧接着又驳斥对方的“文坛可怜”论。炯之说中国文坛之可怜是因为全被“争斗”所笼罩,作品无法诞生。鲁迅指出,文坛的“可怜”其实是时代的可怜,包括“看热闹”的看客和论客。因为文坛是时代的反映。一个社会的读者只知如小市民俗客一样,只爱“看热闹”,论者只知着眼“争斗”的形式不知看其“争斗”的实质,一味反对“文人相轻”,“两伤”,各打五十大板,这样的文坛固然是平安了,但也变成“冷冰冰阴森森”的“古冢”了。这样的时代不可怜么?有这样的时代,文坛如何能摆脱可怜?

上文的驳论据是挖空对方的基础,紧接的驳论点是给摇摇欲坠的对方再迎头一击,“两伤”论终于全面崩塌。“七论” 论证的严密性令人叹服。

后期的鲁迅是成熟的革命战士。他已克服了前期激情中免不了的某些凌厉浮躁,注意沉着地分辨对方的性质。他对站在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立场上的炯之并不是一味穷追猛打,置之死地而后快。他坚持以理服人、避免辛辣的讽刺。他从炯之的提问“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 ‘私骂’ 占篇幅少一些”中,客观地看到炯之并非国民党反动文化“围剿”的打手,而只是一个看不得斗争、见不得鲜血的胡涂文人。所以鲁迅继续谆谆诱导: 即使是 “私骂” 也是有是非在的。“私” 中有近于“公”的地方,“骂” 中有近于 “理”之处。若不是“看热闹”而要做裁判的人,就应该仔细分析找出是非来,才能服人。因为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充满矛盾斗争的时代,没有是非爱憎,胡胡涂涂,是既容易被利用,也难以生存下去的。最后,鲁迅以满腔热情号召作家们“还得以热烈的憎,向 ‘死的说教者’ (反动统治阶级的帮凶)抗战”,因为 “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也才能真正做一个作家。文末引用的裴多非诗歌也是这一意思的展开。对被批判者的辩证分析、谆谆善诱,更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