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岁秋八月,白迁于夜郎,遇故人尚书郎张谓出使夏口。沔州牧杜公、汉阳宰王公觞于江城之南湖,乐天下之再平也。张公殊有胜概,四望超然,乃顾白曰:“此湖古来贤豪游者非一,而枉践佳景,寂寥无闻。夫子可为我标之嘉名,以传不朽。” 白因举酒酹水,号之曰郎官湖,亦由郑圃之有仆射陂也。席上文士辅翼、岑静以为知言,乃命赋诗纪事,刻石湖侧,将与大别山共相磨灭焉。
张公多逸兴,共泛沔城隅。
当时秋月好,不减武昌都。
四座醉清光,为欢古来无。
郎官爱此水,因号郎官湖。
风流若未减,名与此山俱。
安史之乱爆发,唐王朝盛极而衰,国家分裂,生灵涂炭。为了 “济苍生”、“安社稷”,政治热情高昂的李白响应了永王李璘的号召,投身于平叛战争,希冀从此一展抱负。但是,事与愿违,不久李白就因皇族猜忌、争权夺利之牵连,身陷囹圄,最后以“从逆” 罪名落得了一个发配夜郎 (今贵州桐梓),政治流放的悲惨结局。本诗就是诗人从江西浔阳 (九江) 逆流西行,在流放途中创作的一篇作品。无论是从内容,还是风格言,这首诗在李诗中都具有一定的价值,是研究、了解李白晚年思想和创作不可缺少的篇什。遗憾的是,古今许多唐诗或李白诗选注本都有意无意地将此诗漏选,而只以 《狱中上崔相涣》、《万愤词投魏郎中》、《上三峡》 等诗作代表李白这一时期的创作,这显然是不够的,因为除了悲愤、激昂、忧伤的一面外,诗人在重判之下,还有自信、淡泊、从容的一面,万不可忽视。
诗并序这种形式,在李白诗歌中绝少。本诗序文157字,以叙物记事为主;诗五韵十句,以言志抒情为意。叙事则晓畅、简洁,言情则清新、自然,各有侧重,相互补充,珠联璧合。
序之开端,点明时间、地点及友人聚首的缘故: 乾元元年(758),诗人从九江出发,开始了流放生涯。盛秋八月,逆水行至夏口 (今湖北汉口),正遇老朋友尚书郎张谓来到此地。当时,张谓位高权重,是朝廷使臣。地方长官沔州刺史杜公、汉阳宰王公为尽地主之谊,宴请张谓、李白,乘舟游沔州城南湖,共赏秋月,席间文士辅翼、岑静作陪。接下,序文简述命名过程: 南湖夜舟,月圆光清,湖色波影,浑然一体,故友重逢,感慨万千。张谓出于对南湖佳景的赞美和“寂寥无闻” 的慨叹,邀请李白为湖题名。李白借用北魏孝文帝将郑州圃田水池赐给仆射李冲而称 “仆射陂”之典故,以张谓官名命此湖为 “郎官湖”。最后,序文道出作诗的动机: 题名得到文士辅翼、岑静的颂赞,为使不移的友情、不朽的胜景以及新命的湖名与大别山共存,于是挥笔留下诗作。
序文简洁,层次分明,虽只百余字,但各人的活动、作用殊异。设宴者,出题者,命名者,知言者,形貌声音,绝不雷同,宛然在目。
诗与序不同,艺术的聚光点凝聚于张谓一人身上,发句 “张公多逸兴,共泛沔城隅”便可清楚看出。李白之所以以张谓的 “逸兴” 总领泛舟活动,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为阶下囚,如无张谓天子使臣的身分,那么刺史、县宰是不会设宴相款的,文士辅翼、岑静自然也就无缘同舟共席,因此,突出张谓不仅是艺术的需要,也是当时的实情。此处 “隅” 字不可忽略,它说明南湖地处偏僻,无名无闻,与序文中 “江城之南湖” 的感情色彩稍有差异。
“当时秋月好,不减武昌都。四座醉清光,为欢古来无” 四句可划一层,诗人借旧事典故颂扬了自己与张谓坦诚的 “荣辱不相忘” 的友谊至情,同时也表现出一种追求自然,向往天地万物永恒美的意绪。“当时秋月好,不减武昌都”,在理解上注家多有歧义。王琦认为这里借用了 “庾亮南楼”之典。《世说》 曾记此事:“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佐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嘘,竟坐。”就当时的情境来说,以及张谓、李白两人身分、地位之悬殊,说诗人借典称道张谓不无道理。但仅作此解释,似不能十分满足。有人提出,在此前李白于湖北鄂城也曾赏月夜饮,写有诗作 《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其中有“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两句,因此将本诗理解为南湖月色不比 “武昌”逊色,才更加合理。御史中丞宋若思是李白挚友,曾营救李白出狱,这里诗人把南湖、“武昌”月色共提,将张谓、宋若思友情同论,于情于理,十分切合。不过,“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 以下两句便是“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仍是借典称道宋若思,因此,要在本诗中硬性回避“庾亮南楼”之典,似有失妥当。其实,诗的妙处就在意外有意、境外有境,作者往往也难一言道尽意蕴,故而两种意见可为互补,不必执一端而否一端。“为欢古来无”,份量颇重,不独是泛舟醉月的游兴和淡淡的苦涩,更多是自信胜于古人的豪情,与序文 “此湖古来贤豪游者非一,而枉践佳景,寂寥无闻”相对照、勾连。
“郎官爱此水,因号郎官湖。风流若未减,名与此山俱” 四句,看似平淡,并不费解,但却蕴含着诗人浓郁的情感、深邃的思想。从字面意象看: 南湖胜景,年年秋月,古人虽屡有游历,却因湖偏无名,无人称颂,只有张谓今夜不嫌其偏和无闻,请为之命名;正因为他是第一位真正欣赏南湖的人,所以名湖为“郎官湖”是再恰当不过了;希望郎官湖的秋月风韵以及美名与大别山俱在,万古不灭。从深层意蕴析,则又分两个层次把握: 一是以张谓热爱、尊重无名之湖,暗寓挚友之间真正的理解和情谊是不以重臣和囚徒身分的差异而变化的,相反却显得更加纯净、高贵,更具有永恒的价值和魅力;二是处于逆境中的李白,借为无名小湖命名,充分肯定了自我价值,自信爱国济世的抱负终将被人们理解,自慰一生创作的大量诗歌必将具有不朽的意义,永存人间。这思想的底蕴便是全诗的灵魂,也是诗并序的命意所在。
本诗为李白晚年经历劫难时所作,因之诗风中没有表现出佯狂放诞、笑傲王侯的豪放,而是充满着清俊、宁静、疏淡的韵味,它最显著的艺术特点便是浓情淡出、深意浅出。是时,报国无门,囚禁流放,对于极度敏感的诗人是难以忍受的,其悲愤之情已达极点;而友人真诚相聚,万千感慨更是波涌胸间。但是,这些浓郁、激昂的情感在诗中并未喷发,相反却是在淡化,以舒缓、委婉的情调出之,诗风尤显雍容、幽雅。沈德潜 《说诗晬语》曾评价李白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本诗虽非七言绝句,但确有沈说之妙。
这首诗的序言和诗作本身,均含典故,但运用得贴切、准确,不露痕迹。全篇语言平淡无奇,清新、朴素,真可谓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从章法言,本诗亦不见大跳大跃、大开大合,也无奇绝处,一切顺其自然,浑然天成,这诚如朱熹言:“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