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剧曲鉴赏辞典·清代剧曲·清代传奇·洪升《长生殿·弹词》原文与翻译、赏析
(末白须,旧衣帽抱琵琶上) 老汉李龟年,昔为内苑伶工,供奉梨园,蒙万岁爷十分恩宠。谁想禄山造反,破了长安,老汉来到江南地方,盘缠都使尽了。只得抱着这面琵琶,唱个曲儿糊口。今日乃青溪鹫峰寺大会,游人甚多,不免到彼卖唱。(行科)
【南吕·一枝花】不堤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
【梁州第七】想当日奏清歌趋承金殿,度新声供应瑶阶。说不尽九重天上恩如海:幸温泉骊山雪霁,泛仙舟兴庆莲开,玩婵娟华清官殿,赏芳菲花萼楼台。正担承雨露深泽,蓦遭逢天地奇灾。剑门关尘蒙了凤辇銮舆,马嵬坡血污了天姿国色,江南路哭杀了瘦骨穷骸。可哀落魄,只得把《霓裳》御谱沿门卖,有谁人喝声采! 空对着六代园陵草树埋,满目兴衰。
在《长生殿》 剧中,李龟年是个次要人物,但却是与李、杨爱情故事有密切联系的关键人物。关于李龟年的事迹,原见《明皇杂录》、《云溪友议》 等书记载。他本是开元年间宫廷里的乐师,与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三人都以才学负有盛名,天宝之乱后流落江南,杜甫曾经见过他,作《江南逢李龟年》 诗云: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洪升根据有关资料,把李龟年写入此剧,他出场不多,其形象却鲜明生动并富有个性。第十四出 《偷曲》 中,写杨妃制成《霓裳羽衣谱》 后,让永新、念奴传谱与李龟年,连夜教演梨园子弟。李龟年便与马仙期、雷海青、黄幡绰、贺怀智等乐师在朝元阁演习。当时有江南人李謩于宫墙外听见里面演奏,隔墙偷听。第十六出 《舞盘》 中,又写李龟年带领梨园子弟为杨妃的舞蹈伴奏。
他在宫中供职,熟悉明皇、杨妃相爱的内情,也和大唐朝有切身相关的依恋之情。《弹词》一曲,在戏剧结构上与《偷曲》、《舞盘》相呼应,而从此剧的思想内容上来看,则是作者借用李龟年这个人物,从一个乐师的视角旁观并评论李、杨的爱情悲剧。
安禄山的叛乱毁灭了李、杨的爱情,动摇了李唐王朝的统治根基,更给广大人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长安陷落,圣驾西巡,宫廷中乐师及梨园子弟四散奔逃,李龟年只身流落到江南,盘缠用尽,只好抱着一面琵琶弹唱糊口。这天是南京青溪鹫峰寺大会,他打算趁游人多时卖唱挣钱,此处所选两支曲子就是李龟年赴会途中所唱。这位曾经在宫廷供奉、受过明皇和杨妃的青睐与赏赐的著名乐师沦落到如此地步,他自己感到十分颓丧,也使观者感到叹惋与同情。
【南吕·一枝花】 是一支流行甚广的曲子。在 《长生殿》 问世之后到处上演的时候,民众中曾出现 “家家 ‘收拾起’,户户 ‘不提防’” 的俗语。“收拾起” 指李玉 《千忠录》 中 《惨睹》 一出里的 【倾杯玉芙蓉】 一曲 (参见本书 《千忠录》篇),而 “不提防” 就是指此曲的首句 “不堤防余年值乱离” (不堤防即不提防)。这是李龟年自述他亲身经历了安禄山制造的大动乱,在年老体衰的晚年不得不只身飘零。曲词描摹他自己的狼狈相: 四处奔波,饱经风霜,面色黧黑,鬓发斑白,衣食无着,只好抱着琵琶沿街赶场。这样的生涯,真像是古代击筑悲歌的高渐离,又像是吹箫乞食的伍子胥。曲词的口气,是自叹也是自嘲。这支曲子之所以流传很广,其原因当在于曲词内容生动地表现出经受乱离之苦的感慨。古时候有俗语云 “宁为太平犬,不作乱离人”,可见人们对于改朝换代的动乱或战争动乱怀有多么深刻的恐惧,对于没有战乱之祸的太平年景又是多么珍爱与向往。因此,当唱起 “不堤防余年值乱离” 曲词的时候,经过乱离的人们会唤起颠沛飘泊的痛苦回忆,因此与剧中人李龟年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而且,这支曲子韵律和谐,属对精工,通俗易懂,琅琅上口,曲词顺畅,便于记忆,其内容与形式都符合大众艺术欣赏趣味,这就有利于社会下层民众的口头流传。
【梁州第七】 一曲,是李龟年回忆起昔日宫廷繁华、联想到如今的山河破碎而发出的深沉感叹。当初他在皇宫金殿为音乐供奉,直接受明皇和杨妃差遣,并承受着明皇和杨妃的恩赐。或者临幸华清宫、观赏骊山雪景,或者泛舟兴庆池、观赏莲塘月色,每到一处都是清歌妙舞,赏心悦目。但突然间 “遭逢天地奇灾”,皇帝圣驾西行,蒙尘于剑门关外,贵妃香消玉殒,葬身于马嵬坡下,自己独身落魄江南,瘦骨零丁,把贵妃亲制、皇上亲赏的御谱 《霓裳羽衣曲》 沿街弹奏卖唱谋生,哪里能遇到知音? 他又想到如今所处的南京,昔日也曾有六朝的繁华,而如今铜驼生荆棘,园陵埋草树,历代兴衰陈迹,随处可见,这些景象也都使现今经受乱离的人们增添感伤。
以上两支曲子的佳妙之处,在于作者通过李龟年的遭遇与感受,寄托了自己的兴亡之感。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江南,是在湖南一带,杜甫和他相逢并赠诗的地方是潭州 (今长沙)。而在此剧中,洪升把李龟年弹唱的地点写为南京,这是含有深意的。因为洪升生活于清初,即明朝亡国之后不久。南京在明初洪武、建文两朝是京城,永乐以后迁都北京后南京是“陪都”,南明弘光朝也建都于此。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来看,南京是明朝的象征。剧中写李龟年感叹兴亡却在南京大作文章,可以说是作者的故国之思、兴亡之感的情不自禁的流露。“不堤防余年值乱离”一曲广泛流传,同广大汉族民众心中隐含的故国之思、兴亡之感也是有一定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