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黄振·石榴记(第十二出梦园)
张罗两家近邻,罗惜惜与张幼谦同就学于张父,彼此产生了爱慕之情,并在园中石榴树下誓订同心。罗父代女求婚,张父当即应允。后来显宦之子辛友笃,偶见惜惜美貌,遂遣媒议婚。惜惜父罗仁卿,嫌张家家贫,欲毁前约,幼谦之父张忠父去湖北投军,其母年迈无伴,屡遣媒催办婚事。罗仁卿每以金榜题名后再议而拒之。幼谦应试后,回家等待发榜,遂去罗家探讯,竟被罗仁卿唆使家奴将其逐出门外。罗惜惜为婚事忧虑,遣侍女约幼谦乘夜越墙入闺房来会,不料被罗仁卿所知,诉于官,幼谦被投入狱中。后张幼谦状元及第之报至,方得出狱。其父张忠父亦建军功荣归。这对几经磨难的情侣,终成了眷属。
(小生病容上)
【商调过曲】 【黄莺儿】无奈客中身,病阑珊十二分,也曾亲把心儿忖,我何尝有闷,他偏生感人,已价情思竟如醇酒将人困。好青春,长安市上,失了几度芳辰。
一墙犹远况天涯,为底功名轻别家,无可奈何人欲老,逼来闲看上林花。小生张幼谦,蒙岳父大情,面许朱陈。自父亲湖北去后,悠忽二年。老母因年高无伴,屡遣媒婆说与小生完姻。无奈这老头子有许多刁顿,说需女婿金榜题名后,方可议及,你道好笑不好笑,竟是这金榜他女婿断该题名的,又似金榜不题名,就一世不许他女婿完姻的意思。拗他不过,只索耐性阁 (搁) 下。今逢大比,各路士子俱纷纷纠到都门献策。小生奉郡县荐举,又遵母亲慈命,只得也就公车。原拟一到京师,便闭门读书,是与不是,且弄得三场到手,一来可以救得眼下困苦,二来早早毕姻,是俺身上第一件大事。叵耐自侨寓以来,镇日没精没神,如醉如痴,不知是何缘故? (泣介) 天哪! 你教俺有甚心情读书也!
【二郎神】 想着那庞儿俊,数年来不曾露些儿喜温。再不肯把衷肠明说尽,遥情脉脉又不似全然于我无因。直到那花下盟订之时,才觉道无言心太忍,回了声须得严亲首肯。如今你严亲首肯多时了为甚还教人断不了凄凄一片幽魂。咳,是我差了,她在深闺之中,那里晓得他爹爹推三阻四,又要等什么金榜题名,方许完姻那。
【前腔换头】 朱陈,为什么叼叼啯啯,将高低讲论,好教俺神烦心愤。可知道男婚女嫁,人生大事如何可担阁青春。嗳! 只恐此老当日矢口谈心不准,看我家年年屡困。悔心存,没甚的交吾将这话搪人。
我而今依你应举到都中来了,倘靠皇天福荫,侥倖竟高高中了,那时你再将何词推调,只怕连夜要备起妆奁,亲自送与小生成亲呢? 哎,只不知今年魁星,果与小生争气,平白地跳到我家来便好。
【莺啼序】 怎魁星再也跳不上寒士门,教历尽酸辛。甚元魁有海外奇文,也不过这些子曰诗云。偃蹇在梅华纸帐,难消受那春风绿鬓。(呵欠介) 左思右想,令人气闷,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伏书上介) 书一本且伏定你打片时儿盹。
(梦介) 呀,这本石榴开得如此茂盛,好净明几牕,为何姐姐这时还不来上书。(听介) (内唱介)
【集贤真】 红牕画了新黛痕,把罗袂香熏。(小生) 这是姐姐声音在那里。(又听介) (内) 风吹兰阶蝴蝶滚,一团儿飞过湘裙。(小生) 姐姐来了,小生合当远迎。(又听介) (内) 行行自忖,把是向书房门进。相接近,也要俺消受那人风韵。
(小生) 惭愧! 可知姐姐也会念着小生呢。(凝想介) (旦从背后上介) 哥哥不语,却是想着何人? (小生惊喜携手介) 除却姐姐,还有谁来。(并坐介) 为何恁迟,端的盼煞小生。
【黄莺儿】 (旦) 却才见花影过东邻,听莺儿唤梦频,疾忙梳洗了轻匀粉。行离内阃,朝过老亲,已不觉午鸡三唱黄昏近。妹妹有罪了,教哥哥盼望久劳神,奴只是恭亲请罪,道万福郎君。
(小生手搭旦肩笑介) 好说,谁个敢来罪你。
【莺啼序】 你看这花娇柳亸香雾屯,更帘幕风薰。燕双双才舞出篱门,此时正四顾无人。姐姐和你去把阳台访问,亲觅个蓝桥春信。(旦低问介) 那里去? (小生介) 石榴花边门半隐,那一答鸳鸯梦稳。
(抱旦下) (内作细乐一套介) (净内唱介)
【正宫引子】 【破阵子】 奔走人间天上,仙官也恁劳神。笑煞痴人为梦里,为甚的俺老魁星也作梦里人,看这光景才悟到牛女双星桥上因。
俺魁星也是。上帝准了俺的奏章,奉旨张幼谦困苦已极,可将尔手中银锭与笔,都赐与他,教他三场文字,锦绣篇篇,两手银钱,源泉滚滚。因此又降人间,看得彼同绣女罗惜惜,此时正在痴梦缠绵之际,不好惊他,不免将此二物从云端掷下,使彼幽欢毕时,拾去便了。(掷出场外介) 俺去也。(小生携旦上)
【商调过曲】 【簇御林】 (小生) 推还就,软又温。似难禁,又殢人。姐姐你真个不肯,为什么又回眸做意孜孜忍? (旦睨视含笑不语介)我爱你粉白面潮红晕笑生春。也不该把书生臂上,轻轻咬下个牙痕。
(旦问介) 伤重么? (小生) 罢了,只好与姐姐抵算。(旦羞介)(小生) 仿佛云浓雨腻之时,云际有甚东西吊下,姐姐见么?(旦指介) 石榴根下有两件东西,光华灿烂。(小生近看介) 是银一锭,笔一支。这是魁星手中之物,想为哥哥发兆,恭喜了。(小生) 俺们做梦么,此物何来? (旦) 青天白日,何得有梦,咱们该拜谢天恩才是。(小生) 这文笔小生自有,不稀罕的,银子到可以润润寒色。(旦) 上天所赐,岂可抛弃,奴与哥哥收藏。(同拾同拜介) (丑上)场中士子纷纷进,我里官人梦未完。(旦惊避下) (小生仍伏书卧介) 自家抱琴便是。明日场期,天下士子纷纷收拾进场。好笑我里相公,一病郎当,镇日书本不看,自言自语,不知说些啥。且报个信与他,看他怎样。此间已是。相公,相公! 原来熟睡在此。(靠耳唤介) 相公! (小生惊醒介) 啐! (丑) 啐! (小生) 啐! (丑) 啐! (小生欠伸舒眼介) 做什么? (丑) 明日场期,相公病了又梦,梦了又病,误了日期怎好。(小生凝神半晌介) 我到忘了,你可收拾笔砚,明日扶病进去,胡乱榻两篇与他便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丑)相公也该看看书。(小生) 那有心情看书。扶我上床去,我要做梦哩。(丑) 急煞哉,怎了,怎了! (丑扶小生介)
【尾声】 (小生) 感谢你桃源肯放鱼郎进,说什么十二巫山云雨神。(瞅丑一眼介) 可奈这木魅山魈败好春。
(丑吊场) 一梦荒唐赚少年,人间万乐不如眠。相公呵,除非是魁星把笔代君做,不则那得个状元中到你枕儿边。
上林: 宫苑名。《三辅黄图·苑囿》:“汉上林苑,即秦之旧苑也。《汉书》云: 武帝建元三年开上林苑。”此借指京城。朱陈: 白居易 《朱陈村》诗:“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一村惟两姓,世世为婚姻。”后遂以此为两姓缔结姻亲之词。金榜: 科举时代,俗称殿试录取题名之榜。大比: 明清两代特称乡试为“大比”,此泛指科举考试。公车: 汉时以公家之车递送征召之人。后指举人入京会试。魁星: 我国古代神话中,指掌管文章盛衰的神。元魁: 旧时指在同辈中才华居首之人。绿鬓: 黑发。黑色之有光彩者似浓绿,故言黑发为绿鬓。元稹 《刘阮妻》诗:“芙蓉脂肉绿云鬓。” 内阃: 内室。阃 (kun):门坎。亸(duo): 下垂。阳台、巫山云雨: 楚王游高唐,梦巫山神女荐枕,神女化云化雨于阳台。后以此多指男女欢会。见宋玉 《高唐赋序》。蓝桥: 裴航遇云英于蓝桥,后二人结为夫妻。见唐裴铏《传奇》。桃源: 即桃花源。木魅山魈 (xiao肖): 传说山林之中的鬼怪。
《石榴记》是黄振唯一的一部戏曲作品,取材于 《情史·张幼谦》。三十二出 (第五出 《神感》,为顾茨山增入)。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酝酿构思,及至晚年才把它写成,藏腹稿竟达三十年之久 (见《自序》)。从整部作品看,关目显得有些冗漫,但其排场却不拙劣,尤其曲白,却也整洁可观。清代戏曲家梁廷枬在他的 《曲话》中评价道:“《石榴记》,如皋黄瘦石 (振) 作也,词白都有可观。《神感》诸折,暗以《牡丹亭》作谱子; 至《梦园》折,则明白落玉茗窠臼。顾其自然情韵,即未必青出于蓝,而模山范水,庶几亦步亦趋也。”恰道着《石榴记》的特色。如果说《神感》等出戏仅是暗暗地模仿着《牡丹亭》来写的话,那么《梦园》一折,却实实在在地落入了《牡丹亭·惊梦》 的窠臼。
《梦园》一出,写书生张幼谦进京应试,染病客店,梦中与情人罗惜惜幽会之事。幼谦与惜惜,既是切邻又是同窗,他们虽是私定终身,但后来却得到了双方父母的首肯。这使他们的婚事转为合法化,却不料,惜惜之父罗仁卿,见张家贫苦,欲毁前约,提出了“金榜题名后再议婚事”,这给他们的结合则设下障碍。对张幼谦来说,能否金榜题名,则是婚事成败的关键,这直接关系着他的婚姻和幸福。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幼谦蒙受了沉重的精神打击,禁不住埋怨岳父“刁顿”顽劣,违逆人情,恼恨他耽搁了自己的“第一件大事”,以至卧病客店,“镇日没精没神,如醉如痴”,“神烦心愤”,思念着柔美的情侣。严酷的现实使他的头脑渐趋清醒,他逐渐意识到,所谓“金榜题名”,无非是希图赖婚的托词,嫌其贫贱,以话“搪人”,阻之愈严,思念愈深,故而他情牵意惹,昼夜思念,以至伏几昼寝,竟在梦中实现了他现实中一时还难以实现的与情人的幽会。“推还就,软又温,似难禁,又殢人,回眸做意孜孜忍”,于美梦之中完成了男欢女爱。在世俗看来,身登龙虎榜,是光宗耀祖之举。许多人拼命谋求,朝思暮盼,煞费苦心。而张幼谦对此却视有若无,了不挂心。什么“海外奇文”,无非是“子曰诗云”,他不屑一顾。为一情所牵惹,而神魂颠倒,“有甚心情读书”。在这里,似乎“情”又战胜了“理”。本出中的魁星显然是《牡丹亭·惊梦》中“专掌惜玉怜春”的“花神”的影子。但花神见柳、杜幽欢,还担心他们“淫邪展污了花台殿”,而此处之魁星,见张、罗“正在痴梦缠绵之际,不好惊他”,遂悄然退也,亦是在成人之美。而且与花神相较,似乎更开通一点。在这里,“情”又似乎感动了天神。很难想象,假若不是魁星暗中帮助,像张幼谦那样沉湎情思,“病了又梦,梦了又病”的人,竟能一举夺魁。看来,魁星的出现,虽带有荒诞色彩,在结构情节中,却是不可缺少的一笔。魁星赐笔,惜惜向其祝贺,幼谦却不以为然,称:“这文笔小生自有,不稀罕的”,竟耿耿自信如此。书僮叮嘱其勿误考期,他说:“明日扶病进去,胡乱拓两篇与他便了。”看来,他的应考,大半是为了藉此获得爱情。在“情”面前,功名利禄皆黯然失色。
由思入梦,梦中幽会,虽脱胎于《牡丹亭·惊梦》,但该戏在人物刻画及语言方面,也有自己的特点。书生张幼谦性格较为鲜明,迥异于柳梦梅,他酸而不腐,朴拙可爱。至于语言,不像汤显祖那样雕饰华采,却也是淡雅流畅,通俗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