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梵志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这是一首描写坟墓、吟唱死亡的诗。
王梵志对于人生这一严肃的课题——死亡,有许多十分通达的看法:
有生皆有灭,有始皆有终。气聚则成我,气散即成空。
此身如馆舍,命似寄宿客。客去馆舍空,知是谁家宅?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兀兀身死后,冥冥不可知。为人何必乐?为鬼竟何悲?
古来服丹石,相次入黄泉。万宝不赎命,千金不买年。有生即有死,何后复何先?人人总巴活,注著上头天。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请看汉武帝,请看秦始皇。年年合仙药,处处求医方。结构千秋殿,经营万寿堂。百年有一倒, 自去遣谁当?
生时不须歌,死时不须哭。天地捉秤量,鬼神用斗斛。体上须得衣, 口里须得禄。人人觅长命,没地可种谷。
综上所述,可得出如下几点:其一,王梵志认为死亡是一种生命的自然规律,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终,气聚则生,气散则亡,并不神秘。这种认识,有唯物的因素。其二,王梵志认为活着并不比死亡快乐,活着无衣无食,受苦受难,倒不如去死。这是对封建社会中残酷的剥削、压迫行为的愤辞。其三,王梵志认为那些帝王将相希望长生不老、永远不死,这是违背天意的十分荒唐可笑的行为,他们想打制一个铁门限限住死亡的到来,连鬼见了都会拍手讥笑的。其四,王梵志认为,如果世界上人人都长生不死,将有人满为患之虞,恐怕连种粮食的土地都没有了。他歪打正着地道中了人口论的某种精髓。
理解了王梵志上述思想以后,我们再来欣赏《城外土馒头》这首趣诗,便能得其要领了。
全诗以诙谐调谑的口气说,城外许许多多象土馒头一样的坟墩,它的馅儿都在城里头,城里人不要嫌它没有滋味,肯定会一人吃它一个的。实行土葬,每人均占一个坟墩,谁也逃不脱这种结局。这是人人都懂得的常识。如果直通通地讲,既无意味,又无情趣。馅儿的比喻,既尖刻,又新警,好比兜头一盆冷水,催人猛省,发人深思。对于那些热衷于功名富贵的利禄之徒,追求长生不老的帝王将相,无异是当头棒喝。
关于这首怪诗的记载在宋代即已见于多种著作,可见它影响之大。宋代著名江西派诗人黄庭坚认为:“己且为土馒头,当使谁食?”于是将后两句改为:“预先以酒浇,且图有滋味。”但这样一来,只是讽刺那些嗜酒的人,王诗原有的讽世的普遍性却失去了。至于圆悟禅师改为:“城外土馒头,豏草在城里。著群哭相送,入在土皮里。次第作豏草,相送无穷已。以兹警世人,莫开眼瞌睡。”则把话说尽,过于显豁质直,蕴藉诙谐的韵味则一扫而空。至于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捏合王梵志“铁门限”与“土馒头”两首诗意,凝缩成“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这样的警句来,那确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后来又被大作家曹雪芹写入《红楼梦》,既有“馒头庵”,又有“铁槛寺”,并且在第六十三回还写到妙玉在写给宝玉的拜帖上自称“槛外人”,因为妙玉曾经对邢岫烟说过:“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以妙玉这样孤僻性格的女子,直接间接地受王梵志的影响,酷爱这类深刻表现人生哲理的诗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文学史上值得一提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