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离家已五千,仍将衰病入泷船。
潮阳未到吾能说:海气昏昏水拍天。
韩愈于元和十四年(819)正月,上书谏迎佛骨,触怒宪宗,几处死刑,因裴度、崔群等力争,乃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从长安赴潮州途中写迁谪诗多首,这是经过临泷县(今广东曲江县)佛寺时写的一首绝句。
诗一开始,由眼前所到之地兜起对自己贬途行程的回顾:一路行来,不知不觉离家已经五千里之遥了。作者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说:“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潮州距长安八千里,这里似乎是有意呼应似的,以“五千”纪行程,既是里程之计,亦是去国离家忧思之长的形象化,一路上绵绵愁思可知。以“不觉”二字冠顶,颇有分量,表现出作者遭受打击之后精神上的晃晃悠悠,虽千思百想而不得其解的心理状态,似乎到了临泷寺,意识才苏生,知道自己走了五千里了。第二句写眼前情事:在这时候,依旧把这又衰老又病弱的躯体拖进泷水的船中,向南赶路。韩愈给韩湘的诗剖白自己上疏的初衷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他这年五十二岁,本不到“衰朽”、“衰病”的时候,但在意想不到的灾难面前,顿觉自己又老又弱了。这除了让人体会到作者一时产生的迟暮之感以外,还感受到他那忠而获罪、老而无用的深沉感喟。
如果说上两句从情感的层面上展开抒写,那么第三句则从理智层面上展开。距离潮阳还有三千里,诗人自然要揣想去处的情况的,但他却冲口冒出“吾能说”,真是未到先知。“吾能说”三字有丰富的潜台词:我心中一清二楚,我不讳言,我不幻想,我不需要自我安慰等等。非罪远贬的不平之气、迎接苦难的精神准备、老而弥坚的自信力量、才高而好直言的脾气,全蕴含进这三个字里了。它振起了全诗,为整个诗篇带来了力量。在第三句的引发下,末句展示心中想象:那里面临南海,大海的雾气一派阴暗弥漫,大浪涌起如山,拍打着高高的苍天。这景象既是迷蒙昏暗的,又是雄浑浩大的,正是作者深邃迷茫、昂奋不已的精神气象的写照。这就是韩愈,一个冒犯天颜、仗义直谏、攘斥佛老、宏扬儒术、以孟轲的继承人自居的韩愈!美国著名美学家乔治·桑塔耶纳指出:“不论真情显得多么不快,我们还是渴望知道它,也许一半是因为经验对我们证明这种求知的勇气是明达之举,而主要的是因为自觉无知和畏惧比任何可能的骇人的发现还要令人苦恼。一种原始的本能驱使我们转过眼睛正视一切在我们视野的朦胧边界上出现的东西——这东西愈是骇人可怕,我们就愈迅速地审视它。”(《美感》)韩愈对贬所的无畏想象,正显示了他对等待自己的折磨的正眼审视。
全诗从回顾行程、感叹眼前、理念突起、构想未来的顺序,写出心理内容的转换过程。一、二句低回怅惘,第三句“划然变轩昂”,冰炭充肠,昂奋之音代替了悲凉之调,末句以苍凉雄浑的审美意象挽结,呈现出亦悲亦豪的复调美学风格。过去的诗论家说:“七绝忌用刚笔,刚则不韵”,韩愈却刚笔、柔笔并用,收到了良好效果。韩诗采用高音调、硬线条以打破平滑圆熟诗风的审美追求,在宣泄激昂不平的情绪上,是有表现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