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词·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鉴赏

《两宋词·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鉴赏

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这首词是乾道二年(1166),作者因“以言者罢(官)”由桂林北归时,路经洞庭湖,写下了这篇著名的词作。它是自屈原以来诸多诗人词客吟咏洞庭湖作品中的佼佼者,不落前人窼臼,自创另一番境界。

《念奴娇》,见前宋词苏轼同调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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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片:写洞庭湖的壮丽湖光月色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青草,湖名,即青草湖,在洞庭湖之南,而洞庭湖在湖南岳阳市西,两湖相连,总称为洞庭湖。词之开首二句,说明时在中秋,洞庭湖的月夜显得分外静谧与皎洁,在湖面上不起一点“风色”,上空也无一块云翳,清空明月,整个湖域是一个玉宇澄清的境界。首先给人画了一个令你注目神往的总图。接着说:“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玉鉴琼田,鉴,即镜,玉鉴,玉镜;琼,美玉。琼田,即玉田。以湖水之光洁明净比之于“玉鉴琼田”。三万顷,极言其阔大,不是确指。著,是着的本字,有附着、安置之义。扁(piān偏),小的样子。“扁舟”,即小舟。这是说,我驾着一叶小舟于“三万顷”的偌大湖面飘游,是何等的自在啊! 似乎此间的一切都由自己操纵、享受着。

“素月分辉”等三句,进一步描绘月光照射下湖面的美妙景色。素月,即皎洁的月光照在湖面上,反映的湖光十分明亮仿佛是从月亮那里分得了光辉。明河共影,是天上的银河投影于湖中,似乎出现上下两条银河,相互辉映,越显靓丽的光洁。下边这句“表里俱澄澈”,是上述诸语的总结。作者在《月中记》中说过:“余以八月之望过洞庭,天无纤云,月白如昼”。这正好说明这里的描写是当时实景的描摹,也是他心灵意境的外化。于是,出现物我相融的境界,即所谓“悠然心会”。但是,这里的真正妙处,是“难与君说”的。因为物景之妙,总是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加以描摹的,正如上述。但是,心境与物境的悠然相合,也即“会”,是难以笔墨或言辞表达的。对于此层体验,人们大概也会有同感吧。

这是上片主要内容:写月色与湖色——十分引人的自然美。下边转入另一层意思——

下片:写词人坦荡高洁之胸襟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开头三句,是因为上片写了湖光月色,也引起了过去经历的追忆。岭表,即五岭之外,指今广东、广西一带,也即张孝祥在广南西路任经略安抚使时期。孤光自照,即借助月光来照亮自己的心境,一片光明磊落。苏轼《西江月》曾云:“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有人说“孤光自照”,是与孤月相伴,引清光相照,表现了既不为人所了解,也无须别人了解的孤高心境,也可通。作者用冰雪自喻肝胆,表示自己虽然无罪被罢官,但自感襟怀坦然磊落。

至于“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二句,是写眼前夜深气冷的景物与感受。萧骚,犹萧疏。“骚”,一作“疏”。此喻头发稀少,有如秋草。从他的年龄看,此处似乎不是写实,而是由于心境凄冷引起的一种感觉。下句“稳泛沧溟空阔”的境界,可以证明。说自己正稳稳地泛舟于浩荡无际的洞庭湖上,对自己的自信没有丝毫削弱。沧溟,原指海洋,此指辽阔的大湖洞庭。

词人受到这大自然的薰陶,对自己此行罢官北归,不仅没有失去自信,而且气度更加栗大。你看:“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这是说,我要以北斗星为酒杯,尽留西来的长江之水为醴酒,并邀宇宙间的星辰万物做我的陪饮宴客。这是何等气概,何等胸襟? 真是奇思妙想! 这里,补释几个字词:挹(yì邑),舀也,汲取。北斗,北斗星座由七星组成,形如可用来舀酒的斗。细酙,犹言细斟浅酌,慢慢地饮。万象,宇宙万物。屈原《楚辞·东君》有句:“援北斗兮酌桂浆。”此用其意。一个被谗罢官者,没有吐苦情、发牢骚,竟然镇定自若,表现了他的极度自信,且已把富贵利禄早抛霄外。

词尾的“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舷,船沿。啸,撮口发出长而脆的声音,谓之“啸”。这是说,他独自一人以“扣舷”来打拍子,仰天长啸。最后一句,是引人苏轼《念奴娇·中秋》的成句:“想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作者以此表达了自己现已完全沉醉于大自然之中,忘记人世间的一切,进入超尘绝俗的境界。清人王闿运对此给予很高评价:“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详见《湘绮楼词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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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本传载,张孝祥此次自桂林北归,是因:“治有声绩,复以言者罢”。这首词所写的光明磊落胸怀,正是作者对那些谗言恶行的一个很好回答。其实,这也是他为人坦荡,气度豪迈,词作健笔凌云的一个真实反映。

在我国词史上,张孝祥占有一席之地,是南宋前期词坛上声誉高隆的著名词家。张词风格豪放,略近苏轼,也是后来伟大词人辛弃疾的先行者。现在选读的这首词,写得确有独胜之妙。它与历史上许多“咏湖诗”如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李白的《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和杜甫的《登岳阳楼》等等比较,不仅可与这些名作争胜,在某些方面尚有超越之处。首先,张孝祥用擅长表达闺阁之情的词这种体式来反映祖国壮丽山河,得到篇幅较宽、句式参差和活动余地大等先天条件,以便更好地驰骋想象,铺辞摛藻;其次,它注意运用超越时空、弥漫物我的法度,有效地将湖光与月色、物境与心境、昨日与今夕都融为一体,特别是在景与情的结合上,更是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地。对此,清人黄蓼园已有深刻的妙评——

写景不能绘情,必少佳致。此题咏“洞庭“,若只就洞庭落想,纵写得壮观,亦觉寡味。此词开首从洞庭湖说到玉界 (鉴) 琼田三万倾”,题已说完,即引入扁舟一叶。以下从舟中人心迹与湖光映带写,隐现离合,不可端倪,镜花水月,是二是一。自尔神采高骞,兴会洋溢。

( 《蓼园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