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鸿·念奴娇》原文赏析
钟情太甚,任笑吾、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都是恨,况与玉人离别?软语叮咛,柔情婉转,熔尽肝肠铁。歧亭把酒,水流花谢时节。应念翠袖笼香,玉壶温酒,夜夜银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态,海岳誓盟都设。此去何之?碧云春树,晚翠千千叠。图作羁思,归来细与伊说。
明初闽中才子林鸿以诗为媒,赢得了闽县(今已并入福建闽侯)才女张红桥的爱情,二人喜结良缘。婚后,张敞画眉,孟光举案,两情绸缪,如胶似漆。越一年,林鸿宦游京师。恩爱夫妻,新婚乍别,分袂之际,自不免回肠百结。这首词,便是林鸿挥泪为墨,写赠红桥的留别之作。
“钟情太甚,任笑吾、到老也无休歇。”词人落笔即高揭出一“情”字,大有“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载晋人王戎语)的意思。不仅“钟情”,而且“甚”,而且“太甚”,“儿女情多”似乎生来就是“风云气少”(见南朝梁钟嵘《诗品》卷中“晋司空张华”条)的副特征,宜为他人所嗤笑。然而,笑嗤由汝,“钟情”我自为之,不恤,不悔,老当益“钟”,死而后已!只十三字,一个风流情种的自我形象便站在了读者的面前。“月露烟云都是恨,况与玉人离别?”钟情之人,每见不干人事的“月露烟云”,尚且牵愁惹恨,如今是与所心爱的“玉人”离别,岂有不蹙眉啮齿者乎?“软语叮咛,柔情婉转,熔尽肝肠铁。”消魂当此际,听伊人绵绵情话,望彼美盈盈泪眼,便是铁石心肠,怕也似红炉沃雪,顷刻即化了。前二韵自我方一路写来,至此韵上两句折入对面,下一句拍转自身,笔势小有蜿蜒,文情略见环曲。“歧亭把酒,水流花谢时节。”歇拍补出上文“软语”云云,乃歧路长亭饯席间事,复点明时当飞红逝水之暮春,自是加倍濡染之笔。春归堪悲,一层;人别堪恨,二层;人别又当春归,悲上堆恨,恨上叠悲——其悲、其恨当如何耶!
上片均就眼前之离别泼墨傅彩,换头峰回路转,拐进储藏着新婚燕尔、蜜月生活小影的记忆宝库:“翠袖笼香,玉壶温酒,夜夜银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态,海岳誓盟都设。”闺房之私,温柔狎昵,描摹殆尽,却不近亵,极善把握,极有分寸。“蓄喜含嗔”四字,尤为传神。“海岳盟誓”,使人联想而及唐人蒋防传奇《霍小玉传》中有关小玉与李益洞房花烛的一段文字:“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身碎骨,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小说体制本长,例得无微不至;倚声篇幅自短,何妨削叶存枝?此写作格局受制于文学样式之通则也,故在蒋《传》之一大段绘声绘影、活灵活现的细节描写,在林词只以高度浓缩凝炼的“海岳”一句当之。诸君读此一句,屈蒋《传》为林词之笺注可耳。虽然,李生薄幸,始欢终弃,致小玉饮恨消殒,山河日月,竟成诓语;而林生忠厚,生怜死恸,俾红桥含笑九泉,海岳盟誓,信非虚设:二者固不可相提并论。以上五句,溯源探本,追叙前此伉俪间鱼水之欢,与眼底劳燕分飞之苦,共同构成一立体画面,遂使所抒离愁别恨更趋丰满,其在全词中之地位至为吃重,不可不察。“此去何之?碧云春树,晚翠千千叠。”三句笔锋,自平日跳过目前,直指别后,最是天矫飞舞。“碧云春树”,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诗意,明示后日两地相望。“图作羁思,归来细与伊说。”结穴二句,笔意更折到归日重逢。“图”,犹“画”。宋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曰:“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图”字用法正同,可以互参。两句谓欲将自己登眺怀人时望中所见之“碧云春树,晚翠千千叠”的景观,画作一轴《羁思图》,异日归来,细细向伊人诉说。“羁思”,本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一旦藉“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题李白《菩萨蛮》)的画面来加以表现,它便显出了形影,盈手可掬,触目皆是了。细味之,这“图作”云云,深得以实写虚之妙。此盖就字句构思之佳处而言者,若论情思,则人尚未去,已盘算归来,对红桥之无限眷恋,岂不尽见?这又呼应了开局之“钟情太甚……到老也无休歇”,章法完密地结束了全篇。
这首词,时空框架十分别致。上片较为平正,纯属今日此地。下片却愈出愈奇:始则昨日此地,地不变时变;继而明日彼地,时地两变;终于后日此地,地虽变回,时却益远。当然,万变不离其宗,所有这一切直线、曲线、弧形、圆圈,皆是抒情主体一己的意识流程。归根结蒂,艺术形式服务于情感内容,因此,本篇最最值得称道者,还是排奡跳荡于文学躯壳内的那颗永不停搏的纯真的爱的心灵,那股不可遏止的强烈的爱的激情,这,远非种种为情造文之作所能望其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