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春雪咏兰·明·陈子龙》原文与赏析

明·陈子龙

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 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恐又听啼鹅。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玉腕香消,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蕊珠宫〕神仙所居。又云道教放榜之处。〔啼〕即鶗(ti ju)就是杜鹃。〔光风〕即风光。《楚辞·离骚》:“光风转蕙泛崇兰”。王逸注曰:“光风,谓日出而风,草木有光色也。”〔跳(tiáo)脱(tuō)〕即手镯。

此词见于陈子龙晚年所作之《湘真阁》集。虽题为咏兰,实由兰及人,既咏兰,又咏人。

起句便质问上苍,先声夺人,起到一种发人深思的艺术效果。首韵,一方面点出主人公所处的地点,即龙山幽谷之中;另一方面又说明雪之大,令人难以出户。由于孤寂无聊,主人公自然就会想到过去与爱人共处的愉快生活。词的开头就造成了一种单调、孤寂、沉闷的环境气氛,为全词定下凄怨的基调。怨,主要是指由对天的质问表现出的对雪阻行程、佳人不能寻的愤闷之情。

接下来,主人公便睹物思人。兰,常被用做佩带之物。屈原《离骚》中就有“纫秋兰以为佩”之句,王世贞咏玉兰诗也云:“神女曾捐佩,宫妃欲试香。”古代男女定情时还常赠所佩之物为托,如“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续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离骚》),“无良媒以接欢兮,记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曹植《洛神赋》)。“解佩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男主人公手持兰佩,心怀赠佩之人,然物是人非,纵有仙宫阆苑也已毫无意义了。这两句是主人公的独自感叹,它一方面使得前面的质问有了依托,另一方面,又引导下文对自己所钟爱的女子进一步回忆。同时,还造成了一种凄婉的氛围。接着,词人连用两个典故,表达主人公对情人的思念之情。“楚殿”即楚云梦台,为楚襄王梦见巫山神女的地方。唐代杨炯《幽兰赋》云:“楚襄王兰台之宫,零落无丛;汉武帝倚兰之殿,荒凉几变。闻昔之芳菲,恨今人之不见。”可见,“楚殿”曾兰花似锦,存留着襄王的美梦。“湘潭”也就是湘水之深潭。在湘水边,湘夫人曾“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屈原《湘夫人》),湘君也同样“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屈原《湘君》)。“杜若”是一种香草,在这里它被用做送给远方爱人的信物,照相思之意。兰也是香草,同样能用来作为表达相思的信物。“隰有兰兮兰有枝,赠远别兮交新知”(《幽兰赋》)。屈原似乎也曾以兰寄相思,《湘夫人》中就有“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之句。杨炯则直言“汀洲合极目,芳菲兮袭予。思公子兮不言,结芳兰兮延佇”(《幽兰赋》),从上可见,兰花也是湘君、湘夫人寄托相思之物。在男主人公的想象中,楚襄王、湘君及湘夫人莫不痴情异常,他们尽折香兰,倾尽思念,因而兰花“料得都攀折”。在这里,词人用这两个典故也正表现主人公对那位女子的极度思念。”。烟微”和“月冷”主要是渲染一种空寂、凄凉的环境气氛,使前韵表现出的凄婉氛围再进一层,同时,也使相思之情得以深化。

“嫣然幽谷,只恐又闻啼鴂。”词人从想象中又回到眼前,龙山之谷在一派春光之中虽幽静美好,却好景不长,美难久驻。杜鹃又要叫了,春天就要过去,主人公对此十分害怕,大概是爱人已失之故吧。春天是不能久存的,只有人才能相亲相爱,白头偕老,然而,人却早已失去了。人春俱失,哀何如哉!

上片抒发了主人公的一片相思之情,同时又竭力造成一种凄婉哀怨的气氛。如果说上片表现的相思还是很抽象的话,那么,下片就是直接、具体地回忆过去的爱情生活了。

过片,“当日”二字引导下文转入回忆。“九畹”是用典。《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当日兰花繁茂,一片生机,人在其中,互相辉映,纤手分花,情趣无限。主人公对这一美好情景的回忆,十分清晰,以致“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这样的细节也历历在目。这中间饱含着主人公当时的喜悦、沉醉之情,而这种细节描写也正反映了主人公的铭心思念。

接下来,主人公不禁想到这显露生机的兰花曾被作为同心的象征,放在两人的怀袖之内,表现出无限情意,千般爱恋。“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周易》),“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幽兰赋》)。说不尽的海誓山盟,道不完的两不分离。但命运总是与人做对,他们的爱情生活终遭不幸,香消雾掩,人离去了,形象看不见了,空留有金手镯这一赠别之物。一种空虚、失落的孤寂之感与开头几句遥相呼应,凄怨的意脉贯串不断。

末句,希望逢佳节再至洛水之上找回失去的爱人。“寻芳”也就是寻人。这里用了洛神的典故。曹植《洛神赋》言己于洛川之上遇见洛神宓妃,并对其思念不已。此处用典也同样是表达相思之意。

全词充满着浓郁的相思之意,可以说是无句不言相思。另外,凄婉哀怨的气氛也经过层层渲染,贯串全篇。全词浑然一体,不可句摘。

用典多是本词一个特点。陈子龙年青时十分推崇前后“七子”,拥护“复古”,诗文中爱用典故,词亦不免。到晚年,这 一点也难改。不过此词用典都很恰到好处,意思也很明朗,甚至不追究出典也仍能了解词意。如“解佩”,我们从题目“咏兰”就可直接明白所佩之物就是兰。做到这一点非大手笔不能。大樽词风格一贯凄婉清丽,加上本词用典多,使得本词表现出的怨愤萧骚之气潜回百转、低昂环旋,意足而不直露,因而胡允瑷说本词“满腹萧骚,只是不肯说出”(《陈忠裕公全集》)。

《陈忠裕公全集》在本词下录顾璟芳语:“此大樽之香草美人怀也。读《湘真阁》词俱应作是想。”崇祯帝后期,重用宰相温体仁,任其结己党、排东林,陈子龙曾因庭臣之争几数次被祸,其师亦遭庭杖,陈上书谏帝,不为所纳。眼见国运日促,明君之思,不为怪矣。我们从词中多用《离骚》、《洛神赋》的典故及句末表现的“寻芳”之望来看,“香草美人”之说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