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彭元逊
翠袖馀寒,早添得铢衣几重。何须怪,妍华都谢,更为谁容。衔尽枯花成鹿苑,人间不恨雨和风。剩一枝滚落到人家,清泪红。
山雾湿,倚熏笼。垂叶,髩酥融。恨宫云一朵,飞过崆峒。白日长闲青鸟在,杨家在落白蘋中。问故人?忍更负东风,樽酒空。
〔铢衣〕极轻衣,多指舞衫。亦指仙人装束,见郑还右《博异志》。〔衔尽句〕事见刘斧《青琐高议》:“明皇时,民间贡牡丹,花面一尺,高数寸,帝未及赏,为野鹿衔去,应安禄山之乱。”鹿苑,养鹿的园林,亦指古代帝王游猎之处。〔熏笼〕熏衣服的工具。〔叶〕妇女髻上戴的花叶饰物。杜甫《丽人行》有句:“头上何所有?翠微㔩叶垂鬓唇。” 〔髩酥融〕髩同鬓。此处指鬓鬟松亸,娇艳凝脂之色,形容牡丹之艳丽多姿。〔崆峒〕山名,杜甫《洗兵马》有“常思仙仗过崆峒”之句。说唐明皇携杨贵妃西行避乱,如宫云一朵,飞过崆峒。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唐之后,有国花之尊。咏者,累代不绝。夸其贵,有“国色天香”之誉。唐刘禹锡《赏牡丹》诗曰:“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李正封则赞为“天香夜染色,国色朝酣酒”;而范成大则连何时鉴赏都作了指点:“欲知国色天香句,须是倚栏烧烛看。”由花及人,诗人们也往往喜欢借牡丹形容美丽的女性。正因咏此花之诗太多,故想写出个性来颇不易。彭词直题“牡丹”,无疑带有一种挑战意味。
上片,写牡丹花的凋谢与沦落;下片写它沦落后的不失其美,及难酬其志。
“翠袖”以下五句,一层意思:牡丹因余寒相侵与无人相赏,而谢尽妍丽。翠袖,铢衣,都是形容牡丹绿叶繁茂的。“何须怪”,则对一个假想的观花人而言。“更为谁容”,是诗人语,亦是花自语。五句词,没有露一个“叶”字、“花”字,但又确在写叶发花残,这种描写的模糊性与表意的确定性,主要归功于“拟人化”手法的运用。首句写“袖”,次句写“衣”,第五句写“容”,都是着意于一个美丽的女人的。
“衔尽枯花”二句,是写杜丹花的意外灾难。野鹿闯园,衔花而去,花园瞬间变鹿苑;花,摧折了,可并非人间正常风雨所致啊! 不恨风雨,当然只有更恨野鹿。用的是唐玄宗赏花不成,为鹿所衔之典;影射的可能是元人南下,宋宫人沦落的事实。因此,鹿衔牡丹,由内战内乱的象征,一变为国破家亡的象征。
“剩一枝”二句,写群体悲剧背景下,某一枝牡丹花的失落民间。“滚落”者,自高向下翻落也,极言高下异势,变化苍皇。花红,故露珠儿也红;言“泪”,再一次作拟人喻,与前数句相应。
总括上片,正写或明写牡丹花的凋谢、沦落,而侧写或暗写的,极可能是宋宫女或妃嫔的因亡国而飘泊人间,否则,用唐明皇之典便失去了意义。
上片将花与人相映解释之后,下片便坦然无碍了。
“山雾湿”四句,写沦落“到人家”的牡丹的外观之美。“湿”,写花鲜欲滴;“倚”,写花香袭人;重,写碧叶晶莹;“融”,则总写全貌的娇美。这四句,借咏花描绘了一个绝美的女性形象。
“恨宫云”四句,全部用典,稍加点化,写出了失落者的忧恨与希望。杜甫《洗兵马》有句:“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因“过崆峒”是为了避乱,所“恨宫云一朵”,当指杨贵妃。走者走也,留者已流落江湖人家,再也没有昔日“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杜甫《丽人行》语)的热闹景象。彭词巧化杜诗为“白日长闲青鸟在,杨家花落白蘋中”,由喜景热闹景,一改而为悲景冷清景。“长闲”者,已非青鸟,落于“蘋”(田字草,引申为泥中水中)中者,又何止是杨家花呢? 人的沦落与寂寞,表现极为真切。
“问故人”三句,亦花亦人,写出了牡丹不负东君,随开随谢,又写出了沦落者不忘故主,举樽自醉与以酒相酹的情景。
通览全篇,可知牡丹词是深有寄托之作。写花喻人,写人喻国,倾诉了诗人忠爱之忱,忧怨之思。陈廷焯赞王沂孙《咏牡丹》词“自真妃舞罢,谪仙赋后,繁华梦,如流水”为“感寓中出以《离骚》之笔,入人自深”。以我观之,彭词亦深得此中三味。缺点,便是过于隐曲。《白雨斋词话》评:“元代尚曲,曲愈工而词愈晦。”这词可作一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