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赋《祭石曼卿文》原文与翻译、赏析
[宋] 欧阳修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②,具官欧阳修③,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④,至于太清⑤,以清酌庶羞之奠⑥,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 生而为英⑦,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⑧;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⑨,昭如日星⑩。
呜呼曼卿! 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11)。其轩昂磊落(12),突兀峥嵘(13),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14);不然,生长松之千尺(15),产灵芝而九茎(16)。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17)。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18)。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占藏狐貉与鼯鼪(19)?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20)!
呜呼曼卿! 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21),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22)。尚飨(23)!
〔注释〕
①本篇选自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石曼卿,石延年(公元994年—1041年),字曼卿,宋城(今河南商丘市)人。读书通大略,为文劲健,工诗善书,跌宕任气节,喜剧饮。官至太子中允、秘阁校理。②维,语助词。治平,宋英宗年号(公元1064年—1067年),四年,为1067年,当年正月英宗已逝世,神宗即位,尚未改元。③具官,唐宋以来,在公文函牍或其他应酬文字上,常将应写明的官品爵位职务简写为“具官”。欧阳修时任观文殿学士兼兵部尚书,知亳州(宋属淮南东路,领七县,州治在今安徽亳县)。④尚书都省,官署名,即尚书省,因总领六部故也称都省。令史,宋时为三省六部及御史台的低级办事人员的通称。⑤太清,地名,石延年死后葬于永城县(今河南商丘市东南,宋属亳州)太清乡。⑥清酌,祭祀用的清酒。庶羞,泛指多种佳肴。庶,品多。羞,肴美。⑦英,特出的人物。⑧暂聚之形,形,形体,指人的肉体。古人认为万物都由“气”凝聚而成,“气”散则形体不复存在。⑨简册,指史书。⑩昭,光亮,明白。(11)仿佛,约略想像的意思。(12)轩昂,气概不凡。磊落,直率开朗。(13)突兀,突出。峥嵘,超越寻常,不平凡。(14)精,精华,事物的最佳部分。(15)长松千尺,松耐寒不凋,树龄长久,自古用来比喻节操高尚,才干特异。(16)灵芝九茎,芝是一种罕见的菌类植物,可入药,古人视作瑞草,故称灵芝。古人以九为极数,所以九茎灵芝尤其珍贵。(17)走磷,尸体腐朽后骨殖中分解出的磷化氢,遇空气会自动燃烧,夜间发淡绿色的光,荒野墓地常可见到,俗称“鬼火”。因其光焰闪动不定,故云“走磷”。(18)踯躅(zhi zhu直竹),徘徊不进的样子。咿嘤(yiying依婴),象声词,鸟兽鸣叫的声音。(19)狐,狐狸。貉(he核),动物名,形似狸。鼯(wu吾),即飞鼠,又名夷由。鼪(sheng生),即黄鼠狼。(20)累(lei垒)累,接连不断的样子。城,墓地。(21)畴昔,往日,从前。畴,助词无义。(22)太上,至高无上的人,圣人。忘情,不为喜怒哀乐动感情,旧时以为修养的最高境界。(23)尚飨(xiang享),旧时祭文通用的结语,表示希望死者的灵魂来享用祭品。尚,希望。飨,享食祭品。
〔分析〕
这是一篇著名的祭文,采用韵文形式,而读来流畅自然,毫无牵强板滞之感。
祭文的开端是一段例言,用来交代时间、地点、祭奠人、祭奠对象及其关系等。虽是照例的套话,也不可忽略。如据“治平四年”,可知距曼卿去世(康定二年)已有二十六年;又如致祭是在曼卿墓下,而不是柩前或灵位。这些,都有助于我们对正文的理解。
文中凡三呼曼卿。第一声的呼唤是对曼卿的歌颂。“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二句笼罩全篇。惟其生而为英,才值得人们怀念;惟其死而为灵,祭奠才有意义。作者用这两句概括曼卿的生前死后,决非虚誉溢美之词,而是有其实际内容的。据史料记载,石曼卿“为文劲健,于诗最工”,人称“诗豪”,又擅书法。才华出众,纵酒酣放,生前曾被人误作酒仙;死后不久,又传说上帝封他做了芙蓉城主。作者当然是愿意相信这种传说的,因而也相信好友石曼卿一定能听到这篇祭文。于是一面在肉体消亡上进行宽解,说人的形体不过是暂时的,生前无有,死后又复归于无有,曼卿不必为此而忧伤;一面用名垂不朽来进行慰藉,不但说他一定载入史册,而且将他比作圣贤。在生人的想像中,死者最痛心的莫过于形质的不复存在,而对读书人来说,最关心的莫过于留名,为人的最高标准莫过于圣贤。作者可算抓住了亡友的深层心理,曼卿有知,必然会得到最大的安慰。
第二声的呼唤是对曼卿的墓地而发。“吾不见子久矣”,这一个“久”字,从曼卿生前过渡到死后,直承“治平四年”而来。去世二十六年而犹能“仿佛”其“平生”,则生前交谊之深厚可见。曼卿的“平生”是怎样的呢?祭文是生者直陈于死者之辞,不是碑传表志,不需要罗列功业事迹,“轩昂磊落,突兀峥嵘”八个字,是前文“生而为英”的“英”字的最好注脚,虽然还是抽象,却可以使我们领会到,曼卿不是一般的人才,而是“奇才”。的确,曼卿不仅是个文士,他“与人论天下事,是非无不当”;奉使河东考察时,一路吟诗饮酒,若不经意,而兵将勇怯,粮储多寡,山川险易,道路通塞,无不了然于胸,不假记录,随口列举。朝廷只把他看作文人,未能发挥他经国纬世的作用,实在令人惋惜。才不能展,志不得伸,激成了曼卿诡怪不羁,诙谐玩世的性格。他与人喝酒有囚饮、巢饮、鳖饮、鬼饮、了饮、鹤饮等怪名目,有一次喝醉了,竟睡到大殿的台阶上,弄得皇帝只好绕道而行;关于他的幽默风趣的传说就更多。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股抑郁不平之气,若也像普通人一样化为朽壤,反倒不可思议。于是作者想像他的尸骨应当化作精金美玉,或者在坟墓上生出千尺长松,九茎灵芝,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经过这样一番奇特的想像,曼卿“轩昂磊落,突兀峥嵘”的形象似乎就活生生地立于纸上了。
“奈何”一转,在众人意中,出作者意外,从幻想回到了现实。既没有精金美玉,也不见长松灵芝,曼卿的墓,原来也和平常人一样。“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是墓地的白天;“风凄露下,走磷飞萤”,是墓地的夜间。仅只四句墓地的荒凉已描画尽致,令人触目伤怀。不仅如此,牧童樵叟,居然踏着曼卿的坟墓上上下下,而且还若无其事地“歌吟”,他们已经不知道这下面埋葬的是什么人了!
牧童樵叟的歌吟上下,引动了受到惊骇的禽兽,从蔓草荆棘之中迸飞奔窜,悲惨鸣叫;人去了,它们又照常踯躅咿嘤,在坟墓上栖息活动。现在已经如此,千年万载之后,可想而知,难免不会成为狐貉鼯鼪的巢穴! 但这也是自古圣贤所共同的,他们的坟墓又怎么样?年代稍近的,还能够依稀看得出“荒城”;年代久远的,则“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连土堆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片空旷的原野。曼卿又何能例外! 这一段描写,环环紧扣,层次分明,有哀悼,亦有感慨,又有排解。作者的笔,也是那样“突兀峥嵘”!
作者用最后一声呼唤,来倾诉自己对亡友的深切怀念和悲悼。但写法上却用逆笔,未言情,先言理。情理矛盾,理不胜情,以至伤心落泪,就更加体现出友谊的深挚,生死无间。这里所说的“盛衰之理”,关合前文的名垂后世,形归无物;“感念畴昔,悲凉凄怆”,关合前文的仿佛平生,满目凄凉。前后呼应,周致细密。读到此处,我们也不禁思前想后,凄然兴哀,倍感人生友情之可贵了。
〔评说〕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胸中自有透顶解脱,意中却是透骨相思。于是一笔已是透顶写出去,不觉又是一笔透骨写入来。不知者乃惊其文字一何跌荡,不知非跌荡也。”
吴楚材等《古文观止》:“篇中三提曼卿,一叹其声名卓然不朽,一悲其坟墓满目凄凉,一叙已交情伤感不置。文亦轩昂磊落,突兀峥嵘之甚。”
浦起龙《古文眉诠》:“文虽极悲凉,却能向已墟境象,点出不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