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散曲·金缕曲《其二(我亦飘零久)》原文与翻译、赏析

诗词·散曲·金缕曲《其二(我亦飘零久)》原文与翻译、赏析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繙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注释〕

①宿昔,从前。阮籍《咏怀》诗:“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②杜陵,指杜甫。此处是以杜甫的穷愁潦倒喻作者自身。③夜郎,指李白。白曾流放夜郎(今贵州省遵义市一带),此处借以喻汉槎。僝僽(chan孱zhou咒),烦恼苦闷。张辑《如梦令》词:“僝僽,僝僽,比着梅花谁瘦。”以上三句意思说,过去自己与吴汉槎齐名,现在的穷愁潦倒亦复相仿。④辛未,明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作者生于丁丑,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⑤蒲柳,蒲和柳都是早凋植物,一般用以比喻衰弱的体质。《晋书·顾悦之传》:“蒲柳常质,望秋先零。”⑥河清人寿,古时传说黄河水千年一清,因以河清喻人寿难俟。《左传·襄公八年》:“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此处谓希望吴汉槎康强寿考,能平安归来。⑦繙,翻。⑧顿首,古代九拜之一。《周礼·春官·大祝》:“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顿首。”后通用作同辈或下对上的敬礼。常用于书信的起头或末尾。

〔分析〕

《金缕曲》第一首主要着眼于好友的身世处境,第二首词则变换角度来切入主题,重点放在联系自身的辛酸经历,抒写两人同命运、共患难的深厚情谊,从而鼓励好友对未来充满信心。

起句“我亦飘零久”,看似平淡无奇,却与上一首词的开端遥相呼应。“我”与“季子”、“飘零”与“平安”分别对映,再着一个“亦”字,不仅在结构上使两首词勾连流转,宛若一体,而且在情感上将两颗凄苦的心紧紧地联在一起了。

接着,文笔转向引咎自责,痛悔自己“十年来”未能拯救吴兆骞归来,实在是“负尽”了“死生师友”的“深恩”。“十年”,同前一首词中的“廿载”一样,亦为约数。事实上,作者在十八年中多次入京,竭力营救。无奈江南科场一案乃顺治皇帝钦定,终于无力回天。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这几句是抒写今昔命运之感。《感旧集》引顾震沧云:“贞观幼有异才,能诗,尤工乐府,少与吴江吴兆骞齐名。”少年俊彦,驰名遐迩,可见并非“忝窃”。可是如今呢,我们俩穷愁潦倒,与当年“消瘦”的杜甫、流放“夜郎”的李白何其相似乃尔。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作者从更深的层次,披露自己隐埋于心底的痛苦。“薄命长辞”,谓爱妻不幸亡故。顾贞观作这两首《金缕曲》,恰在丧妻之后。“知己别”,指好友离别已有十八年之久。这重重打击,不啻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作者不禁悲愤填膺地质问:人生在世,还有比这更凄凉的境遇吗?这千愁万恨,除了你吴兆骞,我还能向谁剖白、倾吐呢? 上阕以“千万恨,为兄剖”歇拍,充分体现了两人之间无限的信任和可靠的友情。

下阕进一步表达对好友的关怀与期盼。“兄生辛未吾丁丑”,指吴兆骞生于辛未(明崇祯四年,即1631年),顾贞观生于丁丑(明崇祯十年,即1637年)。两人年龄相近,命运竟然也惊人地相同:“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这里以“冰霜”比喻摧残人才的封建势力,以在众木中零落最早的“蒲柳”比喻过早衰弱的自己与好友。作这两首词时,顾贞观四十岁,吴兆骞四十六岁。顾贞观有《金缕曲·丙午生日自寿》云:“三十成名身已老。”吴兆骞寄给顾贞观的信中亦云:“弟年来摇落特甚,双鬓渐星。”

年虽不高,体质已衰,命途多舛,前程难卜。此时此地,惟有祈望好友自我珍摄,求得一个健康长寿,争取活着回到关内来。“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吴兆骞长于词赋,《国朝先正事略》记其“童时作《胆赋》,累千余言”,还有《秋雪赋》、《羁鹤赋》、《兰赋》、《萍赋》、《长白山赋》等佳作。传说黄河一千年才澄清一次,以此喻长寿难得。作者规劝好友少作词赋,在逆境中坚守信念,以免心力交瘁而折寿。在一声声殷切的叮咛之中,纯真的情感犹如一股股清泉,沛然流向好友的心田。

为了让吴兆骞对平安归来充满信心,作者极其周到地替他设想:“归日急繙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希望他在归来的时候能抓紧翻检在边塞戍所的文稿,以便让它们流传后世。“空名”一语出自佛学,言名为身外之物,故曰“空”。作者从入世的眼光出发,认为象吴兆骞这样的人与他的作品,应该名留青史,再一次表达了对好友的推崇之意。

全词以“言不尽,观顿首”歇拍。“顿首”,磕头行礼的意思,是古人通常用于书信的开头或结尾处的一种礼节。如此结煞,既向好友传达了千言万语也难以述尽的友情与敬意,又切合书信结尾的格式,再现“以词代书”的特色。

顾贞观《弹指词》所载《金缕曲》后有自注云:“二词容若(纳兰性德)见之,为泣下数行,曰:‘河梁生别之,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余曰:‘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恳之太傅(容若之父明珠),亦蒙见许,而汉槎果以辛酉(康熙二十年,公元1681年)入关矣。”其时,顾贞观正在武英殿大学士明珠家中设馆,与其子纳兰性德交谊甚深,因有此说。

这两首词在体式上“以词代书”,在古代诗词创作中较为罕见。然而,作者用家常话语娓娓道来,自然流畅,曲尽其妙。即便用典使事,也是浑然天成,全无艰涩之感。由于信笔写来,对于词律未及严格遵守,如上下两阕结尾的三字句,词律上皆作仄平仄,顾词则概作平仄仄,但这是无关宏旨的,毕竟是写信呵。自顾贞观始,清代词人盛行填词代信的风气。

这两首词的字里行间充溢着感人肺腑的情。情是题旨,也是贯通上下的内在线索。词之言情,贵得其真。这两首词无论是问候、慰藉、规劝,还是自怨自责,无不直举胸臆,坦诚相见,表现了我国古代文人知己相敬、友情为重的传统美德。

前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华峰《贺新郎》(《金缕曲》,又名《贺新郎》、《乳燕飞》、《貂裘换酒》)两阕,只如家常说话,而痛快淋漓,宛转反覆,两人心迹,一一如见,虽非正声,亦千秋绝调也!”又曰:“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宁告戒,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评说颇为精到。这两首词堪称抒写友情的千古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