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游黄山日记(后)》鉴赏

古文·游黄山日记(后)

徐宏祖

初四日(1)。十五里至汤口(2)。五里至汤寺(3),浴于汤池(4)。扶杖望朱砂庵而登(5),十里上黄泥岗,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转入石门(6),越天都之胁而下(7),则天都、莲花二顶(8),俱秀出天半(9)。路旁一歧东上(10),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复北上,行石罅中(11),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12),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13)。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14),灿若图绣(15)。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既登峰头,一庵翼然(16),为文殊院(17),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揽。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18)?遇游僧澄源至(19),兴甚勇,时已过午,奴辈适至,立庵前指点两峰,庵僧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祇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莲顶。余不从,决意游天都。挟澄源、奴子(20),仍下峡路,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21),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22),石崖侧削则援崖(23),每至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24),挟予以登(25),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26)。时浓雾半作半止(27),每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28),予越其右(29),则雾出于左。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干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山高风钜(30),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31),时没为银海(32)。再眺山下,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日渐暮,遂前其足(33),手向后据地,坐而下脱。至险绝处,澄源并肩手相接(34)。度险下至山坳(35),暝色已合,复从峡度栈以上(36),止文殊院(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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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初四日: 指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 )夏历九月初四。(2)汤口: 镇名,在黄山脚下,为上山必经之路。(3)汤寺: 原名祥符寺,创建于唐开元十八年,因靠近汤泉,故俗称汤寺。(4)汤池: 即汤泉,池深三尺,长丈许,池水朱红色,有朱砂,可治病。(5)朱砂庵: 本名慈光寺,创建于明嘉靖年间。庵在朱砂峰下,其右为天都等峰,左为莲花等峰。(6)石门: 峰名,两壁夹峙如门,故名。(7)天都、黄山主峰,高约一千九百米,峭岩绝壁,险峻难登。胁: 两边。(8)莲花: 与天都并称黄山两大峰,山峰形似莲花瓣,故名。(9)天半:半空。(10)歧: 岔路。(11)罅(xia): 裂缝。(12)级: 用作动词,凿石级。(13)植梯: 竖起梯子。(14)五色纷披: 五彩斑斓。(15)图绣: 图画刺绣。(16)翼然: 如鸟儿张翼一样。(17)文殊院: 寺名,在天都、莲花两峰之间。(18)焉知: 哪儿知道。(19)游僧: 云游和尚。澄源: 和尚名。(20)挟:携同。奴子;僮仆。(21)流石: 溜滑的山石。蛇行:伏地爬行。(22)历: 越过。(23)援崖: 攀登悬崖。(24)级: 石级、石阶。(25)挟: 这里作“扶持”解。(26)抗: 抗衡。(27)半作半止: 忽兴忽止。(28)徙:移动。(29)赿(di): 至。(30)钜:同“巨”,大。(31)峤:高耸而陡削的山。(32)银海: 雾气如白色波涛。(33)前其足: 把脚伸向前。“前”用作动词。(34)并:同时应用。(35)山坳:山下之低洼处。(36)栈:栈道。(37)止: 住宿,过夜。

〔鉴赏〕徐宏祖曾于公元1616年(丙辰年)和1618年(戊午年)两次游黄山。第一次虽抵名山但夫历胜境,第二次遍游黄山绝景天都、莲花二主峰,尽览天下奇观。本文记的是第二次游览,九月初四日游天都峰的一则日记。这次游览,作者首先目标是天都峰,而文章则从入山的路程叙起——“十五里至汤口。……俱秀出天半。”入山第一程,经过三顿一折,初见天都、莲花二顶。作者经汤口、汤寺、黄泥岗三处停顿,于石门处一折。作者于游山的前一天(九月初三日)住宿于黄山东北的小镇江村,初四从江村出发,想由朱砂庵的方向上天都峰。向朱砂庵一途,系重蹈旧蹊,所以只用简笔淡墨,略予点染,可是虽然只用几字加以勾勒,而游者身姿、山峦形貌却立现于读者面前。“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可见在上黄泥岗之前,只见云漫雾迷,不见峰峙岭横,游者虽能近辨山径,却不解远眺峦峰,真是如堕云海。上岗之后,山峰从云幔中钻出,飘浮如岛屿,别是一番景象,并“渐渐落吾杖底”,渐出、渐落,可见游者心热情切,身轻足捷。直上并折转,绕石门之峰,越天都之胁,不管峰回路转,坚持冲云破雾,终于见到预想的目标; “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一个“秀”字下得极为传神,不仅写出了二峰顶横空出世的地位,而且充溢着挺拔秀劲的神韵。天都、莲花二顶已遥入视域,自然游兴更浓,急切要攀上那诱人的峰巅,看万山下伏的壮景。于是迈入第二程——“路旁一歧东上,……兹游快且愧矣。”这一程由朱砂庵向文殊院而登。途经二折,东上,改北上。由坦途进入险途。一路之上,山险奇景,引人入胜。当见到“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时,作者自然欣喜异常,要直扑而去。选定了指向天都的东侧歧路“前趋直上”,满以为可以攀上天都了。可是到了天都近畔,山横路断,被迫改向。无路可通,可见天都峰顶过去是没有人上去过的。徐宏祖认定了一个目标,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一定要登上高峰。北上“行石罅中”,在石缝中行走,两旁石片如刀,锋锐刃利,足见其险; 路回道曲,形同羊肠,益见其艰。这是一条开辟出的新路。凿之、级之、通之、接之,看上去文字颇轻松,其实要完成这些,要花多少劳动啊! 不经一番攀援苦,哪得观赏奇景乐。登高俯瞰,只见幽壑阴森,枫红松翠,绚烂斑驳,光采焕然,如图似绣。这里所见景象,无云蒙雾罩的朦胧,无遥望远眺的缥渺,而是历历在目,色色可辨,真切得如在目前,明晰得毫发不爽。于艰险行程之后,夹入一段景物描写,张而后弛,使人精神上得到一种慰藉。作者于叙游程之后,感慨“兹游快且愧矣”,更加突出了景之奇。由观奇景而生快感,由快感而生愧情。“愧”,是作者觉得上次游览,走马观花,浅尝辄止,局于一隅,身为寻幽探胜的专家,曾不惜到处跋山涉水,居然只图方便,只看表象,只求局部,岂不羞愧。对上次之游感到愧,对今番之游觉得快,正是因为这次才见到“有奇若此”。愧、快交加的感情,促使作者健步跃入第三程——“时夫仆俱阻险行后,……明日登莲顶。”这一程登上了文殊院所在的峰头,环顾于文殊院前,徘徊于天都峰侧。近前之时因来路艰难,登高之后,自然要“下瞰”,现在立足峰头,心舒意畅,也就“四顾”了。前面下瞰,见到的是峭壑阴森,现在则是“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由壑扩而为峰,由一壑广而为众壑,地位眼界大为不同。作者此行目的是登天都、莲花二峰顶,因而一上峰头自然关注二峰之所在。“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揽”,两峰赫然在目,好象近在咫尺。这与初入山时又大为异趣。初入山时,因系遥望,所以说“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峰身隐没云雾之中,藏之于众峰之后,只见其顶,高标于半空之中。现在攀登上了峰头,没有了云翳雾障,没有了山峦遮蔽,自然对面的山石一一可数。作者于此,只以秀色可揽言其近,而吝惜笔墨图其景,意在说明行程已逼近两峰,登上天都、莲花已在近前,同时为后文浓墨重彩挥洒留下空阔的余地。为了突显作者的游兴,这里还以奴仆与游僧作映衬。首先以奴仆的动作迟缓,反衬作者的兴致浓郁。“阻险”使得奴仆和他都“停弗上” ,而自己居然“独往”,到“过午”后奴仆才追赶上来,作者说是一路奇景吸引了他如此。深山之内,高峰之上,敢于 “独往” ,奇景的魅力也就不言而喻了。游僧澄源则借以陪衬。澄源至“兴甚勇”,为下文写不顾身疲力乏,不怕时已过午,不畏无路可通,坚执地登上天都峰顶作了铺垫。步上文殊院峰头,使人觉得好象随即可以履天都而览全山,饱赏一下绝境秀色,怡神畅怀。可是欲擒故纵,忽然宕开一笔: “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可手揽”的天都佳景,原来是可望而不可即,近而不可登。在人热望之时,忽然使人失望,更加叫人感到无望。愈是叫人觉得无望,而后叫人如愿,则感情更为强烈。经作者几番腾挪,激起了读者追读下文强烈的欲望,急于要看下一步——“余不从,……遂达峰顶。” “天都虽近而无路”和“决意游天都”形成尖锐的矛盾。要使主观愿望得以实现,变“无路”为有路,那必然要有一番艰难的搏斗。从“流石”上过去,石块既圆又滑,稍有不慎,便有滑溜而下、粉身碎骨的危险。作者采取“蛇行”之法,匍匐石面,爬行而上,且弯弯曲曲,如蛇游一般。万仞山头,悬崖之上,雾湿云沾,山风狂嚣,攀草牵棘,辟路以进。“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作者的决心披沥无遗。黄山的美景,引起了作者的游兴;浓烈的游兴,产生了坚定的决心; 坚强的决心,化为克服困难的勇气。自己的敢于攀登、善于攀登,加上与澄源的通力合作,终于到达峰顶,无限风光尽收眼底——“惟一石顶……,别一区宇也。”历尽艰辛,终于见到天都峰顶的伟观。先写登临后的总感觉,经“蛇行”后一挺身躯,顿觉眼前空阔无比,“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写出了山势和山景。万峰下伏,可见其高; 同时放眼望去,层峦叠嶂,如波似涛,天都就象海上一奇山,傲然高耸。接着抓住黄山的特点,分别写天都三大奇景: 一为雾奇。蒸腾的雾气,流动不居,时现时没,时左时右,因风吹而动,因人行而从。这种雾怎不叫人感到诡变灵异。一为树奇。松树曲干虬枝,柏树平贴石上,就象苔藓一般。一为山奇。雾气变幻,动荡不定,使山形更为娇美。雾漫天海,日光灿然,一旦雾退,山峰崭露,如碧簪直举,似螺髻横陈,白雾托青山,青山镀日光,何等壮观。天都峰顶是作者预定的攀登目标,是这天登山的高潮,景色也是绝胜的。登上峰顶,美不胜收,目不暇接,感慨定多,可是作者从容纵笔,抓住主要之点一一道来,也就使作者如置身峰极,沐着山风,驱着云雾,远眺近看,仰望俯视,如入“别一区宇”。经一天劳累,收获很大。最后,交代一下行止——“日渐暮,……止文殊院。”下山比上山难。前文说“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下山确实难堪,但作者略而不赘,给读者去想象、补充。下山住宿于文殊院,准备“明日登莲顶”。至此,天都峰的游程结束。

这篇游记不同于郦道元的《水经注》那样模山范水,而是文中有“我”,语中含情。而这种文中见人的写法,又有别于那些借景抒情,因景发议的作品,和苏轼的《石钟山记》、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又有所不同。本文是写景、抒情、发议融为一体,以写景为主,寓情于景,藏议于景。作者没有站出来抒发一番歌颂黄山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却流漾于纸面,没有另加关于不畏劳苦攀登才得到达顶峰的议论; 而其道理灼然可见。本文写了一天的游览,一程一程写来,移步换形,次第分明。每一程叙写,固然是一幅幅优美的山水画,同时又处处都显示了是向天都峰顶进发的。初见天都浮于天半,再见天都近在睫前,最后登上天都峰头,由远而近,由模糊到清爽,脉络明晰。每一程关于风景的描写,又多注意抓住云雾、怪石、松柏的特点来写,而每一程所见又各不相同,真是随物赋形,因色敷彩,笔触细腻生动,格调清新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