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晏子使楚》鉴赏

古文·晏子使楚

《晏子春秋》

晏子使楚(1),楚人以晏子短(2),为小门于大门之侧而延晏子(3)。晏子不入,曰: “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傧者更道,从大门入(4)。见楚王。王曰: “齐无人耶?”晏子对曰: “齐之临淄三百闾(5),张袂成阴(6),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7),何为无人?”王曰:“然则何为使子乎(8)?”晏子对曰: “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9),不肖者使使不肖主(10)。婴最不肖,故直使楚矣(11)。”

晏子将使楚,楚王闻之,谓左右曰: “晏婴,齐之习辞者也(12),今方来(13),吾欲辱之,何以也(14)?”左右对曰: “为其来也(15),臣请缚一人(16),过王而行,王曰:‘何为者也?’对曰: ‘齐人也。’王曰: ‘何坐(17)?’ 曰:‘坐盗(18)。’”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19),吏二缚一人诣王 (20)。王曰: “缚者曷为者也(21)?”对曰: “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 “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22):“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23),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24)。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25)?”王笑曰: “圣人非所与熙也(26),寡人反取病焉(27)。”

〔注释〕(1)使: 出使。(2)以: 因为。短: 身材矮小。(3)为小门: 开小门。延: 请,引进。(4)傧者: 接引宾客的人。(5)临淄: 齐都城,故址在山东省淄博市东北旧临淄。三百闾: 极言人口众多。二十五家为闾。(6)袂(mei): 衣袖。(7)比肩继踵: 肩膀靠肩膀,脚尖碰脚跟。比:靠。踵:脚后跟。(8)使: 派遣。(9)其贤者使使贤主: 那些贤能的人被派遣出使到贤明的君主那儿。前一个“使”是使、命令、派遣的意思;后一个“使”是出使的意思。(10)不肖: 不贤。(11)直: 只。(12)习辞: 善于辞令,很会说话。(13)方: 将要。(14)何以:用什么办法。(15)为其来: 意思是当他来的时候。这里的“为”相当于“于”。(16)请: 请允许我做某事。(17)何坐: 犯了什么罪。(18)盗: 偷窃。(19)酒酣: 喝酒喝得正高兴的时候。(20)诣(yi): 到(指到尊长那里去)。(21)曷: 同“何”。(22)避席: 离开坐位。(23)枳(zhi):也叫“枸橘” ,果实酸苦。现在我们知道,橘和枳是不同种的,橘化为枳的说法是不科学的。不过,淮河以北的自然条件的确不适于橘的生长。(24)实: 果实。(25)得无: 莫非。(26)圣人非所与熙也:圣人是不可同他开玩笑的。(27)反取病焉:反而自讨没趣了。病:辱。

〔鉴赏〕传颂千古的晏子使楚的故事,十分典型地体现了他政治家、外交家的风度。晏子出使楚国,不辱使命,发挥机智勇敢的精神,同傲慢愚笨的楚王进行了既针锋相对而又很有分寸的斗争,终于以辞令战胜了楚王的戏侮,维护了齐国的尊严,表现了晏子忠实于祖国的品格与机巧善辩的才能。

第一则故事,写晏子出使楚国,在“从何门入”与“齐国是否无人”两个问题上所展开的斗争。这则故事,分为两个层次来叙述。

第一层从开头至“从大门入” ,写“入门”之争。春秋末期,几个较强的诸侯国都想凭借实力称霸诸侯,他们频繁地进行军事与外交活动,以便争得有利形势夺取霸主的地位。当时齐楚两国处于并峙争雄的局面,但实力上则楚强而齐弱。因此,晏子这次出使楚国,也必将是一场外交上的艰巨斗争。果然,晏子刚到楚国就遭到了戏侮,“楚人以晏子短,为小门于大门之侧而延晏子” 。楚王的这一玩笑,其实是包含有政治阴谋的。如果在晏子下车伊始就一棒打下他的脸面,楚国在这一场外交斗争中无形就占据了上风。因为一个被对方捉弄了的使臣,想要与对方完全处于平等的地位进行外交活动,达到出使的目的,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楚王的这一戏侮,毕竟又是带有玩笑的性质。如果晏子一开始就翻脸,不只会闹成僵局,同时也显得使臣笨拙与无能,有损大国的风度。面对着这微妙的局面,晏子机警而又有分寸地展开了斗争。他首先采取了“不入” 的行动,其次又在言辞上进行批驳。从“不入”来看,已经维护了齐国的尊严,表现了晏子凛然不可犯的态度; 再从批驳来看,也是符合逻辑事理的。“使狗国者,从狗门入” ,是晏子借以说明问题而虚拟的大前提; “今臣使楚” ,是小前提; “不当从此门入” ,是结论。晏子不自觉地利用逻辑三段论式来折服对方。这一义正辞严的批驳,一方面为他“不入” 的行动提供了坚实的理由,没有这样有力的说理,他的行动则失去了根据; 另一方面又在批驳中为对方留有余地,“不当从此门入” 的结论在把楚国比作狗国之后又轻松巧妙地把楚国同狗国巧妙地区分开来。这样就使得对方自讨没趣,辩解不能,哭笑不得,只好“更道,从大门入” 。晏子取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

第二层从“见楚王”至结尾,写“无人”之争。楚王一见晏子就莫名其妙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齐无人耶?”言下之意指的是为什么要派你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使臣来楚国。不过楚王既未言明这层含义,晏子想要笼统而又得体地作出答复也是难于斟酌下词的。但晏子毕竟是善于言词的精明的外交家,他不愿伤及情面,因而只是就题答题地乘便把齐国国都夸耀了一番,结果反而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他的回答分为三层: 首先指出“临淄三百闾” ,以表现齐国都城之大; 其次又用“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三句来具体描述人口众多。这三句既是形象化的描写,同时也含有夸饰的成分。前两句是生动的比喻,后一句是具体的形容,在夸饰之中又给人以真实之感,令人无由不服。最后用“何为无人”这一反诘问句作结,进一步肯定了自己所说的内容。至此,楚王也无法否认齐国人多的事实。但是楚王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他到底还是说穿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然则何为使子乎?”对晏子的藐视溢于言词。对此,晏子又进行了巧妙的还击。这一还击,依然是符合逻辑上的三段论的。首先,又虚拟了一个齐国委派使臣的原则是“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的大前提;其次,又提出“婴最不肖”的小前提;最后得出结论: “故直使楚矣。”这样,晏子含蓄地把楚王称为不肖主,彻底挫败了楚王的戏侮,取得了第二回合的胜利。

第二则故事,写晏子出使楚国时,在宴会上的曲折而又巧妙的斗争。这则故事,也是分为两个层次来叙述的。

第一层从开头至“曰: 坐盗”,写楚国君臣事前的密谋策划。晏子将要出使楚国但还未到达,楚国内部已展开了紧张的谋划活动,他们企图当着晏子的面来侮辱齐国。但是楚王也知道晏子是“齐之习辞者”,不好轻易对付,他虽然“欲辱之”,却无计可施,于是要臣下拿出办法来。他的左右近臣想出了缚齐人而过王的毒计。

第二层从“晏子至”至结尾,写晏子巧言善辩,机智地粉碎楚国君臣的阴谋。晏子到楚国后,楚王依礼设宴款待,就在酒酣之时,楚国君臣按照预谋诬陷齐人为盗。这种栽赃害人的做法当然是极端卑鄙的。但是,问题的复杂在于这种并非真实的偶然性事件又是以完全有可能出现的必然性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因此尽管晏子知道这是恶意的诬陷,但在无法弄清事实的情况下,又必须作出不辱国家尊严的解释,这对于晏子的外交才能无疑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晏子是在退一步假定被缚者是为盗的齐人的前提下进行批驳的。他首先作了一个生动的比喻: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并指出这是因为“水土异也” ; 以此来说明“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 ,乃是因为“楚之水土使民善盗”。“橘化为枳” 的传闻在我国古已有之,姑不论这种说法是否符合现代植物学的观点,仅就其转化的条件是因为水土相异这一点来说,晏子用来比喻“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确是十分高明的。这样就在片言之间化被动为主动,占据了辩论中的有利形势。相反,楚王由于无法解释被缚者入楚而为盗之由,只得自我解嘲地笑着说: “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

全文写人叙事简洁明确,展开矛盾斗争曲折深入而又合乎情理,尤其是人物的刻画具有形象鲜明、个性突出的特点。文中的主要人物有两个,即晏子与楚王。晏子是在楚强而齐弱的客观形势下出使楚国的,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为不利的条件,再加上他天生的身材矮小,就更被以强凌弱的楚国找到了方便。面对着傲慢又蓄意欺人的楚王,晏子展开了斗争。在入门时,以“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为理由,迫使楚王另开大门表示欢迎。见楚王时,他又从容作答,以“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回击了楚王的讥讽,打击了楚王的嚣张气焰。在宴会上,他“避席” 以对,显示了庄严的态度,同时又引用“橘化为枳”的故事,推导出“楚之水土使民善盗”的结论。此外,他又非常注意掌握说话的分寸,寓刚于柔,把十分确定的反击对方的语言用模棱两可的揣度疑问的形式表达出来,多次运用了“得无”、“耶” 、“乎”等一类虚词,使语气变得委婉,既维护了尊严,又不使对方过于难堪以致损害两国关系。总之,他凭着自己机智善辩的才能,采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式,义正辞严而又不卑不亢地折服了对方,胜利地完成了出使的任务,充分地体现了他把原则性与灵活性结合起来的政治家与外交家的风度。文中楚王的形象也刻画得甚为鲜明。他先是趾高气扬,傲慢自大,满以为耍了一些小聪明就可以压倒晏子,侮辱齐国。而当他的发问被晏子一一驳回,他的诡计被晏子逐个戳穿时,则又只能节节败退,弄得窘态百出,最终只有无可奈何地承认失败,十足地表现出他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愚笨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