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明文·归有光·寒花葬志
婢,魏孺人媵也①。嘉靖丁酉②五月四日死。葬虚丘③。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注〕① 魏孺人媵(yìng 映): 魏孺人,作者前妻,南京光禄寺典簿魏庠次女。孺人,明代七品职官母亲或妻子的封号,又通用为对妇女的尊称。此系尊称。作者写此文时,尚未中举。媵,陪嫁的婢女。② 嘉靖: 明世宗朱厚熜年号。丁酉: 嘉靖十六年,公元1537年。③ 虚丘: 地名。作者家乡江苏昆山县东南有丘虚镇,二字或倒置。一说,“虚”同“墟”,“墟丘”即大丘,土山。
《寒花葬志》是归有光叙事抒情散文的名篇之一。寒花,为作者婢女的名字;葬志,是为死者写的记事文章。题旨所示,在于悼念亡故之人。全文仅一百多字,简洁凝练,一往情深。
首节,开头三句就点明了寒花身分、死去时日和安葬处所。言身分: “魏孺人媵也”。寒花不是一般婢女,而是作者所挚爱的前妻的随嫁婢女。言死日: “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寒花时年仅十九岁,距魏孺人之死已四年。言葬地: “葬虚丘”。寒花虽为婢女,仍择地郑重营葬。起首点明亡婢的特殊身分,意在点明与作者的特殊关系。亡婢、亡妻并述,因亡妻而及亡婢的爱屋及乌之情油然而生,因亡婢而及亡妻的追怀悼念之情亦随之而出。这样,既暗示了“葬志”的写作动因,也开启了下文对往事的回忆,领起了全篇。节末一句:“事我而不卒,命也夫!”长声慨叹,总写悲情。这是叙事之后的感情迸发。本来寒花的随侍左右尚可聊慰对亡妻的思念,而今她又不幸早逝,作者的感伤之情便无可遏止了。这里的“命”,不仅指寒花的命运,也兼指魏孺人乃至多次应试、此时尚未中举的作者本人命运。红颜多薄命,生者亦坎坷,深沉的叹息奠定了全文感情的基调。
文章主体在第二节,忆寒花三事、孺人两笑。寒花三事,其一是初来时的打扮: “垂双鬟,曳深绿布裳”。此记其稚态可怜。其二是削荸荠时的调皮: “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此述其娇态可噱。其三是吃饭时的神情: “即饭,目眶冉冉动”。此言其憨态可笑。至此,写出了寒花质朴、单纯、天真的情态。孺人两笑,前一“笑之”,是称许婢女而同嘲丈夫;后“又指予以为笑”,是引丈夫而共笑婢女。于此,既写出了孺人慈爱、宽厚、善良的风神,也写出了夫妻相得、主婢无间的闺房情趣。以上所忆,都是初媵时事,益见忆念的深远。而所忆均以寒花起、以孺人结,既是扣题所需,益见旨归所在。
末了一节,“回想是时”回应“初媵”,跨过时间的隔限,结束往事的忆想,回笔写现在的心情: “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十年”,指寒花从“初媵”到此日之死的岁月。欢愉易逝,岁月如流,昔日饶有情趣的事徒增今日的悲感。“可悲也已”句,承第一节的“命也夫”再抒悼念之情,以短吁长叹收笔,更显得情深意长。
这则艺术小品,在艺术表现上有几点特色值得注意: 第一是构思精巧。文中既无奇特的内容,也无曲折的情节,所写之事都是日常生活中极为平凡的琐事,似乎信手拈来,全不经心,其实正体现了作者的匠心。寒花三事都紧紧围绕思念亲人这个中心而着意择取,决不使读者感到堆砌罗列、平庸杂乱。文中既悼亡婢更悼亡妻,运笔灵动,小巧精深。第二是叙事寄情。列·托尔斯泰说: “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感染了观众和听众,这就是艺术。”(《论艺术》)归有光以其所体验过的感情诉诸笔端,不借表白,而凭形象。形象由叙事而出,感情借形象而生。文中,就寒花琐事略加点染,就把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形象突现出来,同时也把魏孺人的形象勾勒出来。形态逼真,真情尽露,生发出了感人的艺术魅力。第三是文风淡雅。文中语语亲切,如话家常,“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方苞《书归震川文集后》),“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王锡爵《归公墓志铭》)。这种“自有风味”的淡雅文风,在欧阳修、苏轼之后又别开生面,在散文发展史上具有创新意义,乃至现代作家朱自清《背影》、《给亡妇》一类的至情之文也深受其影响。
归有光的散文不足之处,一般说,在于题材范围过于狭小,缺乏深广的社会内容。本篇亦然。但与明代“前后七子”拟古主义、形式主义的官样文章相比,归文的“独出于胸臆”无疑要高出许多。无怪清人黄宗羲说: “予读震川文之为女妇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盖古今来事无巨细,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长留天壤。”(《张节母叶孺人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