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赋·枚乘赋《七发》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辞赋·枚乘赋《七发》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 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轖。 纷屯澹淡,嘘唏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膬,脭脓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 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堕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 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间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沉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遡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 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於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 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蛴、蝼、蚁闻之,柱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於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 熊蹯之臑,勺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脍,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饭大歠,如汤沃雪。 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钟、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穱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於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於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於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鸟、鶤鹄,鵷雏、鵁鶄,翠鬣紫缨。 螭龙、德牧,邕邕群鸣。 阳鱼腾跃,奋翼振鳞。 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闾,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於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於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軨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彫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 掩青蘋,游清风。 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鸷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

客见太子有悦色,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旍旗偃蹇,羽毛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观望之有圻。纯粹全牺,献之公门。”太子曰:“善! 愿复闻之。”

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错。收获掌功,赏赐金帛。 掩蘋肆若,为牧人席。 旨酒嘉肴,羞炰脍炙,以御宾客。涌觞并起,动心惊耳。诚必不悔,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 高歌陈唱,万岁无斁。 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卹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慄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 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 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澉澹手足,颒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 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 然则涛何气哉?”

客曰:“不记也。然闻於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蜺,前后骆驿。颙颙印印,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礚,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傍,则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骨母之场。凌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厔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於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瀄汩潺湲,披扬流洒。模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怆焉。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筹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於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据胡刻《文选》本)



《七发》是一篇问答体的散赋,在汉赋中自成一体。对“七发”这个题目,李善在《文选》注中说:“七发者,说七事以起发太子也。”

《七发》开头叙述吴客探楚太子疾病,为全篇缘起。以下七部分写吴客对太子的启发。

探病之初,楚太子并不积极,刚见面便要“谢客”。吴客当即指出太子症状:胸中郁闷,昏沉烦恼,醉酒不安,虚弱失眠,视听昏乱,百病上身;原因是迷于安乐,日夜无度;长此下去会危及生命。接着,吴客指出:贵公子们生活过于骄奢淫佚,处处有人侍奉,住则幽宫深院,食则肥肉浓酒,衣则精细轻暖,行则出车入辇,又耽于女色,这都对身体极为不利。对贵族公子的病要靠“宜世之君子”常常劝谏,改变他们心中的放纵念头。太子的病甚至可以不用草药针石,而“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这为下文的铺陈叙述打下了基础。

吴客用以启发楚太子的第一件事是音乐。龙门山上的桐树,枝干纹理交错,根须四周分布。生长在极其险峻之处,被激流、烈风、飞雪、飘霰、霹雳等弄得“半生半死”。羁雌、迷鸟等在树上栖息,哀鸣。仅仅树的本身就凝结着悲凉色彩。用这样的树木制成琴,并饰以孤儿寡妇的身物,再让著名乐师奏出扣人心弦的乐曲,唱出悲哀感人的歌声。以至飞禽、走兽、蚑蹻、蝼蚁也被那悲切哀伤的歌声所打动。然而,对这“天下之至悲”的音乐,楚太子却无动于衷。

第二件用来启发楚太子的事是饮食。以牛腴、肥狗作菜,用楚苗山米和菰米作饭,让最著名的厨师烹调。又有熊掌、鲜鲤、紫苏、野鸡、豹胎等名贵原科,经过精心调和,再调以兰花泡过的美酒,可谓“天下之至美”。但这也引不起楚太子的兴趣。

于是吴客又讲车马。钟、岱之地出产的良驹,挑选年齿适中的来驾车。用精美的饲料喂养它,使它性情急躁,又经伯乐挑选。系上坚实的辔头,沿着平坦的道路前进。让著名御手驾车,再配上“马佚能止”、“车覆能起”的勇士作车右。让他们驰骋千里,赛马赌金,可算“天下之至骏”。但这也治不了楚太子的病。

吴客再说第四件事:观游。登上景夷台,南眺荆山,北望汝水,左傍长江,右临洞庭。再请博学善辩之士陈说山川本原,尽举草木名称,将其归纳连缀成文。或者在虞怀宫摆下酒宴,观赏宫殿前四面相连的回廊。城上有台,重叠众多;来往车道,交错纵横。城墙四周,池岸曲折。珍禽在水上飞舞鸣叫,鱼儿在水中跳跃游戏。茂林密草,千姿百态,浓郁的花香随风飘散。在这样的环境中,让有名的善辞令者佐酒,善弹琴者助兴。美酒佳肴,畅快的音乐,还有众多美女陪伴侍奉。可是,对如此奢侈豪华的游乐,楚太子仍不动心。

下面写吴客以田猎启发太子:准备好骏马良车,劲箭雕弓,来到云梦泽中的树林或草地。在洼地江边缓行,或迎着清风在草地休息,舒畅地领略春天的乐趣。放开犬马,猎获各种珍禽异兽,然后满载而归。

太子虽然仍说“仆病,未能也”,但气色已见好转。吴客于是乘机进一步启发:夜间在原野上燃起大火,兵车运行,声似雷鸣,旌旗排列整齐,猎手奋勇争先。烧田捕兽的范围广博,只能看到它的边界。把捕到的肢体完整、毛色纯净的猎物献给诸侯家。

不仅如此,在丛林大泽深处烟云昏暗,猛兽出没。打猎者带着锋利的矛戟身临其境,个个争先恐后,建功领赏。休息时以草铺地,摆下宴席,用美酒珍羞款待宾客,并伴之以雄壮的歌声。至此,楚太子的态度已有明显转变。

吴客趁热打铁,陈说第六件事:观涛。八月中秋,同诸侯、朋友相会于长江边观涛。起初,不必看那波涛之形,只要一见洪流的气魄和力量就足以让人惊恐了。等看了江涛的体势姿态,纵然有智慧,有口才,也无法细致地把它形容出来。浪头相聚,涛声惊人。浩浩荡荡,无边无垠。南山东海,上下相接,纵观天日,狂涛汹涌。曲折宛转,气势宏伟。于是,江潮似乎在胸中起伏,以至把人的五脏六腑、里里外外都清洗得干干净净。荡涤了一切懈怠,冲走了一切污浊,令人精神清爽,耳目聪明。在这样的时候,即使有多少沉年积病,也会周身舒展,精神振奋,更不要说只是胸臆烦闷、醉酒不适;至于困惑烦恼,就更不在话下了。

楚太子对波涛的雄姿和气势似乎心有所动。吴客便更进一步描述洪流的气象。听说江涛有三大奇观:声如惊雷,传至百里以外;海水上潮,波峰可逆流而上;使云气从山口出入,日夜不止。江水平满,水流迅猛,初起如山洪淋漓下泻,也像白鹭俯飞。稍向前进,则水势浩大,白皑皑一片,犹如白色车马上张着白色帷盖,汹涌的气势似三军整装急行。浪潮此起彼伏,轻松自如,像将官乘轻车指挥雄兵。整个江流,好似六条蛟龙拉的车子,跟随河神一味奔驰。洪峰高耸,纵横四溢,巨浪撞击,响震长空。靠近两岸的地方,怒涛翻卷,如同愤怒勇猛的士兵一往向前。水流弯曲处,浪涛不时冲上岸来,人若碰上,不死即伤。

江涛起自周围地方的山涯,遇到岗陇、川谷则折回分流。有时回旋宛转而寂然无声,历经各地,奔流向前。有时威武雄壮,远望一片迷茫,像马群奔腾;涛声震响,如雷霆战鼓。还有时,怒涛受阻后又猛然涌出,后浪超过前浪,奔流入海。江湖之速超过鸟鹊起飞、鱼儿回转、野兽狂奔。荡南山,撞北岸,仿佛要冲垮丘陵,扫平农田,击倒池堤,才肯罢休。水中龟鳖也被冲得颠翻倒覆,跌跌撞撞。神奇景观,难以用语言表达,令观者心惊胆骇,立足不稳。

对如此雄壮奇异的景象,楚太子还表示因病不能观看。吴客便讲述了用以启发太子的最后一件事:要言妙道。

从有道之士中向太子推荐有资历、名望,又有智谋的像庄周、杨朱、墨翟等那样的学者。让他们讲述天下精湛微妙的道理,理顺各种是非;让孔子、老子来加以评判;让孟子来加以核实,万不失一。楚太子听了这要言妙道竟然“据几而起”,恍然大悟,“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七发》的主题思想,自古来有多种说法。一是:告诫富家子弟不要纵欲自戕。刘勰在《文心雕龙·杂文》里说:“及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这里的“始邪”,即指文中前几段讲的音乐的动听、酒食的甘美、宫苑的华丽、游猎的欢娱等。“末正”却指最后所讲“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的“要言妙道”。因此刘勰认为《七发》是反对膏粱子弟过分享乐纵欲的。

第二种说法是用隐喻的手法劝告梁孝王不要反叛王朝。六臣注《文选》中李善说:“乘事梁孝王,恐孝王反,故作《七发》以谏之。”

还有一种说法是劝告吴王濞不要谋反。清梁章钜《文选旁征》引朱绶说:“《七发》之作,疑在吴濞时,扬州本楚境,故曰楚太子也。若梁孝王,岂能观涛曲江哉!”

我们认为,以上几种意见都有一定的根据,但又都不全面。它们之间并不是完全相互矛盾的。《七发》的思想内容很丰富,很含蓄,很深刻。大致地说,可以包括这样几层意思:

一、劝诫富家子弟约己修身,不可纵欲无度。这一点在赋里表现得很直接。其中讲到太子疾病的原因:“宫居而闺处”;“饮食则温淳甘膬,脭脓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 “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也就是说,富家子弟——当然包括楚太子在内,他们在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都过于讲究享受而纵欲无度,这就导致了开头说的那些病症。长此下去,还会危及生命。因此,赋提出了音乐、饮宴、车马、游乐、田猎、观涛六种治疗方法,但均未奏效。最后吴客以“要言妙道”治好了太子的病。

从全文可以看得很清楚,作者很明显地反对膏粱子弟腐朽的生活方式,希望他们加强思想修养,做一个心身健康的有益于国家的人。

二、这篇散赋也包含着对诸侯王侈靡生活的劝诫。作者生活的西汉时代,郡县制与诸侯国并行。当时很多诸侯王物质生活是穷奢极欲,如《汉书·景十三王传》说,鲁恭王馀就“好治宫室苑囿狗马,季年好音”。江都易王也喜欢“治宫馆,招四方豪杰,骄奢甚”。但最突出的还是枚乘所从游的梁孝王。《史记·梁孝王世家》说他“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五十余里。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三辅黄图》卷三记载:“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宫。筑兔园。园中有百灵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珍禽怪兽毕有,王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梁孝王的奢侈豪华极其严重突出。而且,枚乘又有较长时间跟随他,联系《七发》中对宫室、饮宴、田猎、车马、园林等的描写,我们有理由怀疑《七发》之作很可能与梁孝王有关。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赋中没有直呼梁孝王,而代之以“楚太子”。

三、对当时某些诸侯王的不法思想和放浪行径进行含蓄委婉的规谏。这是《七发》的更深一层的思想内含。上面提到的李善说恐梁孝王反而先予以谏诤也好,朱绶说的谏止吴王濞谋反也好,当不是无稽之谈。其根据是:

1.赋中楚太子的病,主要不在肉体上,而在思想上。不是靠汤剂针石之类治好,也不是靠宴饮、游娱等治好,而是靠“要言妙道”治好。吴客说:“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无一失。”楚太子听到这些,马上表现出文中所未有的兴趣:“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病忽然间就好了。用“要言妙道”治病,用“圣人辩士之言”治病,治的不正是今天所说的精神上、思想上、政治上的“病”吗?!

2.楚太子的病,恐怕也不只是像赋中说的那样,完全是日常的养尊处优、放纵腐化。如果只是那样,那么拒绝用吴客提出的饮食游宴女色来治疗还算合理;但拒绝听哀伤的乐曲,乘坐“天下之至骏”,特别是观赏惊心动魄、“怪异诡观”的波涛,那就未必尽是了。上述活动,不正是可以修身养性、强健体魄吗?楚太子的“病”,与其说是肉体上的病,不如说是游戏玩乐荒废国事的病,行为不端的病。

3.吴王濞谋反,枚乘上书谏止不被采纳,就立即脱离吴王而跟随梁孝王。吴楚反叛后,枚乘曾再度上书吴王,劝他罢兵。从枚乘的《上书谏吴王》中可以看出,作者极讲究君仁臣义,反对犯上作乱。这套建立在封建正统观念基础上的思想理论,客观上有利于国家的统一和社会的安定。不仅如此,在《上书重谏吴王》中,枚乘还分析了吴国与汉王朝的力量对比,分析了吴国与其他诸侯国的矛盾等等。这说明枚乘不仅有让汉王朝统一安定的强烈愿望,是一个具有一定进步思想的政治活动家;而且懂军事,对汉王朝、吴楚及其他诸侯国等各方面的力量对比、人心向背有深入细致的了解,对战争发展的趋势也有精到的分析和切实的估计。后来事态的发展证明了他的分析和估计是完全正确的。具有这样的深谋远虑,非一般人所能企及的政治见解和军事见解的枚乘,殚精竭虑地构思这样一篇传世之作,应该不止是为了一个王国太子的生活问题,而是有所触而发,含有更深一层动机的。

4.《七发》与《上书谏吴王》同出一个作家之手,这两篇文章在表现手法上有极为相似之处。这也是二者在中心思想上存在一定联系的证据之一。《上书谏吴王》是为谏止吴王濞谋反的,但文中并未直接提到谋反,只是先歌颂尧舜禹的德治,再对吴王选择的危险道路表示迷惑不解,指出长此下去后果“危若累卵”,所以要停止危险活动。最后讲为人要时时严格要求自己,积德累行。《七发》实际上也采取了这种委婉曲折的暗示方法,所以对楚太子的思想病、政治病并不点破。赋采取的步步深入层层说开的笔法,也极似《上书谏吴王》的写法。我们应该看到《七发》的象征意义,而不止于看表面描写。

5.《七发》的内容与梁孝王的行径怕也不无关系。梁孝王虽未反叛,却也野心勃勃。他是景帝的亲兄弟,平日十分骄横。景帝曾答应传君位给他,后因议臣反对未能实现。梁孝王于是派人刺杀了十余名反对他的议臣。他的随从“千乘万骑”、“出称警,入言骅”、“拟于天子”。这就不是一般的生活腐化讲究排场的问题了。根据枚乘的思想,对梁孝王的这些言行自然不会无动于衷。所以《七发》也寄托着对梁孝王的劝诫,这种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总而言之,《七发》既是对假托太子肉体上、生活上疾病的诊治,也是对膏粱子弟及诸侯王们精神上、思想上、政治上疾病的医疗。联系到枚乘当时所处吴、梁具体背景,把这篇散赋理解为对吴王叛逆篡国的批判,对梁王野心谋国的劝诫,也应是合理的。这的确是一篇主题思想极含蓄、极深刻、极丰富的赋,值得我们挖掘。

《七发》在创作意境、篇章结构、表现手法上的特点比较明显。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采用了主客问答的方式。这种方式在《楚辞》和汉初骚赋中并不多见。枚乘之所以采用这种方式,是为了适应他要表达的中心思想的需要。前文讲过,《七发》意在规谏。于是设计了楚太子和吴客这样两个人物,作为劝谏者和被劝谏者,而把要表达的意思通过他们的对话反映出来。这种对话的表现方式给汉代赋体造成了很大影响。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扬雄的《长杨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等都或多或少地采用了这种方式。

二、韵散结合。汉朝早期的骚赋一般都保持着《楚辞》中的某些特点,如句式比较整齐、押韵、带“兮”字调等,如贾谊的《吊屈原赋》、《旱云赋》、《惜誓》等。与枚乘同时或稍后的庄忌、淮南小山等有些作品也用这种格式。但《七发》却开始了赋体的一种新格式:韵散结合,句子长短不齐;押韵部分也很少用“兮”字。这表现出由骚赋开始向后来的大赋转变的特点。

三、确立一种“七”体。除开头为全篇缘起外,下面七段,每段叙述吴客提出的一个治疗方案,让楚太子考虑,也即观察他的反应。这种写法明显地受到《楚辞》中《招魂》、《大招》的影响,与先秦纵横家论说的形式也不无关系。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一件件说下去,层层推进,雄伟阔大,纵横捭阖。这也使得《七发》的篇幅由汉初赋的几百字发展到两千三百多字。这种方法给了后代赋创作以很大影响。“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见傅玄《七撰序》)。出现了东方朔《七谏》、傅毅《七激》、崔骃《七依》、张衡《七辩》、徐幹《七喻》、曹植《七启》、陆机《七微》、张协《七命》等等一大批作品,“七”遂成为一种独特的文体,被文人们广泛地采用了。

四、虚构夸张的笔墨。例如听琴一段,为使画面充满悲伤哀怨的气氛,作者从各方面进行了夸张的描写。下文讲到酒宴之丰盛、车马之华贵、畋猎之壮观、波涛之汹涌等等,无不通过夸张的手段使读者感到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七发》中对饮食、游戏、畋猎、宫苑等的这种描写,后来为司马相如、扬雄等大赋作家继承并加以发展。夸张应当视为赋体的一种特色。

五、细致的叙事和描绘。这是汉赋表现方法的基本特色,也是它在文学艺术史上的重要贡献和进步。《诗经》、《楚辞》基本以抒情为主,汉初的骚赋对事物的描写往往着墨不多。自从《七发》开始,在赋中尽量细致地写事写物,铺排变化,曲尽其妙,使读者感受到一种浓厚的气氛。这里最值得称道的要算作者对江涛的描写。赋首先直叙江涛的状态。说到水力所凌驾的,所拔起的,所激荡的,所结聚的,所洗刷的都无法用语言文字描绘。然后又用比喻手法把波涛在不同阶段不同位置上的不同形态气势具体、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来,使读者深深感受到那种千姿百态、惊心动魄的气势。像《七发》这样对客观事物进行大量的精细的描绘,到司马相如等人手里就成了一股浩浩荡荡的巨流,成为我国文学艺术上的一种重要手法。

总之,汉赋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它接受了《楚辞》的某些影响,汉初有以贾谊为代表的骚赋,到司马相如则奠定了大赋的基础。二者之间,以散赋为过渡阶段。在这个阶段上,代表作家是枚乘,其作品只有一篇《七发》是可靠而且完整的。所以《七发》,在汉赋中的地位也就引人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