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苏轼《东坡八首·序》有云: “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虽则如此,依然“欣欣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 (《与巩定国》),并因仰慕白居易之闲适风流而效其忠州 “东坡”之名以自号。不仅如此,苏轼又尝言,到黄州后,便“归诚佛僧”,黄州有安国寺,“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两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从出而不可得。一念清静,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黄州安国寺记》)要而言之,陶渊明式的躬耕之节,白居易式的闲适之志,融入“深悟实相”(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的参禅意识之中,最终形成为“博辩无碍”的人生态度,这就是本诗所欲表达的深层内蕴。
首句看似平实,而有弦外之音在。苏轼在黄州,先此而有《定风波》词,结句云: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表达了一种雨既不怕、晴亦不喜的恬淡心境。此诗虽似着眼于雨过晴爽的旷怡,安见得不同时在为无晴无雨的超脱写怀呢?请注意接下一句: “市人行尽野人行”,此中情味,不妨从《定风波》词序所谓“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处去悟会。想来,诗人也许并不是雨后始出,当雨洗东坡之时,他只是浑然不觉就是了。既然如此,“市人行尽野人行”的意思,当是说,市人行时我亦行,市人行尽我仍行,这样,不仅写出了自己不以晴喜不以雨忧的超旷恬淡,而且点出了下面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道理: 倘若以风雨而藏行迹,必不能有领略晴光爽气的襟怀。在这里,“野人”一语的含意是十分丰富的。野,或指林野之境,或指野逸之怀,从而,“野人”就既可指谓林野之人亦可指谓野逸之士。作为一名躬耕者,“垦辟之劳”和 “玉粒照筐筥”的收获的喜悦使他对这片土地有着特殊的亲切感情,而作为一名像王禹偁一样“谪官却自当胜游”的放逸之士,悠悠野兴又使他企希着纵浪大化而归返自然的境界,所有这些,都是那困扰于机心的“市人”所不可能理解的,于是,“市人行尽野人行”,就不单写出了诗人形迹之脱俗,而且在暗示着自家之独觉独悟。
月色清朗,夜气清爽,曳杖东坡,其情何畅。当然,此情此景,也未尝不使人联想到那“有恨无人省”的幽愤和“名花若幽独”的寂寥,甚至使人不免 “伫立东岗一搔首,冷云衰草暮迢迢”(王安石《寄蔡天启》) 的感慨。然而,苏公襟怀,毕竟是独觉独悟般的超旷,险峻崎岖的坡头小路,在他的感觉中,不仅无异于坦途大道,而且正以其坎坷不平而饶有趣味。苏轼曾说:“每逢佳处辄参禅”,此际感受,是否正是所谓“佳处”呢?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否则,何以要“自爱铿然曳杖声”呢?禅宗所谓“顿悟”,每每需要某种偶然的契机。月夜静寂中那木杖磕碰着坡头小路的声响,自然格外清晰,对于一位潜心禅理而使心神至于下意识之自觉者来说,这本自清晰的声响更具有使其顿然惊觉的效果。数年前,苏轼在徐州有《永遇乐》词,写夜梦而惊觉的境象,其中“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魂惊断”之句,正可作此诗之参悟处。所不同者,“铿然一叶”所惊断的只是真实的梦境,而这“铿然曳杖声”所惊断的无疑是那尘缘与俗念了。据说,香岩智闲禅师参禅不得,已近于绝望,“一日芟除草木,偶抛瓦砾,击竹作声,忽然省悟。”(《五灯会元》卷九)苏轼之自爱其铿然杖声,怕正是与香岩智闲一样,缘其有助于顿悟吧!
自然,诗境入禅而要自不失其美。即使没有顿悟的偶然机趣,那幽幽静夜、清清月色中的兀傲身影和木杖磕碰之声,难道不正像古琴夜吟三两声似的,以其悠悠远韵而令人神情为之高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