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韩愈《答尉迟生书》原文|注释|赏析
韩愈
愈白尉迟生足下:
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气”作为个人思想道德修养的术语,《孟子·公孙丑章句上》“吾养浩然之气”句,当属早出;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则是其在文学理论领域的滥觞。以后,“气”与“文”的关系,历代多有论述。或以气为文之风格;或以为其根本。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苏轼《韩文公庙碑》,《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五)兼顾二者,力倡“文以载道”、“气盛言宜”。他从“明道”出发,更重养“气”,认为只有对“圣人之道”确有心得,“成人”在前,才能“成文”于后。那么,如何养气呢?他说,“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这样,就可以做到“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了(《答李翊书》)。《答尉迟生书》进一步阐发了这种观点。在这封与青年论文的信中,他着重强调了“君子慎其实”的要旨,并以形象生动的比喻,深入浅出地加以论述。信的形式自由,语言简练,说理透彻,不失为议论文中的上乘之作。
“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信的开头,舍去常见的客套寒暄,开门见山引入正题,看似漫不经意,实则意蕴颇丰:韩愈倡道讲学,致力“古文”,颇不为士大夫阶层所齿。如今遇到不慕仕途经济,有志古文的青年,真有“他乡遇故知”、“酒逢知己”之感,遂不讲客套,直言以出。此其一; 从信中可看出,这不是他们之间首次通信,故不需客套,“请继今以言”,道出这只是互相讨论的一个问题,此其二。从表现手法上看,文章形成一种奇峰突起,高屋建瓴之势,突出主题,给人以深刻印象。是故,“君子慎其实”; 有志为文的人注意自己道德、思想及学识的修养。紧接着,“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因为个人修养的好坏,通过所作文章的差异表现出来,“心苟未明,劬劳憔悴于章句之间,不过枝叶耳,无所附之而生”,“以其所明者,沛然随地涌出,便是至文” (黄宗羲《论文管见》)。所以,为文章者须“慎其实”。这里用逻辑推理的方法,把立论表达得清清楚楚:“文”“有诸其中”,故要“慎其实”;“慎其实”因人而异,故“发”有“美恶”;“发”即“有诸其中”。循环往复,层层相衔,互为论证,脉胳清晰,极有法度。下面,作者旁征博喻,耐心地巧比曲说。“本深而末茂”是自然界人所共知的常识,信手拈来,却极熨贴工致,形象生动。丝毫无牵强附会,刀削斧刻之痕。接下来,作者文如泉涌,妙笔生风,由自然界的树木,横向引喻到人的外貌;“形大而声宏”; 从外貌到品格,言语,“行峻而言厉”; 到脾气性格,“心醇而气和”; 到思维,“昭晰者无疑”;到行状,“优游者有余”。排比连章,喻句迭出,令人目不暇接,工致的词句,音韵平仄的和谐,使文章语调抑扬顿挫,读来琅琅上口,感受到一种艺术美。这里,并不是作者有意堆砌比喻; 所引喻的情事,本身都具有对事物的准确判断,概括了事物的一般规律,与文字内容融合无迹,具有较强的说服力。生动形象的比喻纵横仰俯,从各个角度铺排,不仅使抽象的理论变得具体可感,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观点,而且造成行文直泻而下的气势,清晰地显示了文章的感情脉络,加强了艺术感染力,使读者在具体丰富的想象和感觉中对作者的观点留下强烈的印象,而以对偶警策出现的“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 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的结论,则是极其自然的了。刘熙载《艺概》说:“昌黎文两种,皆于《答尉迟生书》发之。一则所谓‘昭晰者无疑’,‘行峻而言厉’是也; 一则所谓‘优游者有余’,‘心醇而气和’是也。”本文正是体现了这些特点。
尉迟生名汾,品学兼优,虚心求教。韩愈对其不慕仕进,矢志为文的作法极为赞赏,“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字里行间流露出他竭力奖掖后学的热情,体现了一代宗师的博大胸怀。这里,作者抒发了“有志乎古者,必遗乎今”的感慨。对“在上比肩”的“贤公卿大夫”,“在下比肩”的“始进之贤士”表示极端的鄙薄,“子欲仕乎? 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表明了自己与他们的“道”截然不同。这段,初看与上而论述似乎无大关系;细细揣摩,作者是在说,“君子慎其实”的内容,就是古人之“道”; 同时以世人的行径为据,从反面论证了观点。使文章主题突出,全篇浑然一体。
韩文特点之一是善用比喻。这也是唐宋古文一大特色。
我国古代文化作品较早使用譬喻方法的是《诗经》和《论语》。前者有“取譬不远,昊天不忒”之诗(《大雅·抑篇》);后者述“为政以德,譬若星辰,居其如而象星共之”之言(《为政》)。其后,《孟子》、《庄子》、《韩非子》多有譬喻杰作。这些,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很大。然而,佛经“以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演讲诸法”(《法华经·序品》),“好大不经,奇谲无已,虽邹衍‘谈天’之辩,庄周‘蜗角’之论,尚未足以概其万一”(《后汉书·西域传论》),对韩愈及唐宋古文巧用比喻更起过积极的作用。佛典中有“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犍因婆城,如梦,如镜中象,如化”(《大品般若》)的譬喻,并且总结出“顺、逆、现、非、先、后、先后、遍”八种喻。“法非喻不显,喻非法不生”(唐·华严宗大法师法藏语)。观唐宋散文,这种影响清晰可见。韩、柳、苏等人文中不仅譬喻手法与佛经时有互见;而且韩愈《获麟解》与佛著《理惑论》中“麟难识”一节相类;柳宗元《黔之驴》、《蝜蝂传》分别化自印度古代民间、佛经故事和《旧杂譬喻经》;苏轼《日喻》则从立意到表达方式都本之于佛经中“盲人摸象”的故事,其“水月之吟(指《前赤壁赋》)盖自《肇论》,所谓‘不迁’之意,文人冥搜内典,往往如凿空,不知乃沙门辈家常饭耳”(董其昌《书禅室随笔》)。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在政治上严辟佛老,但散文创作上却自觉不自觉地吸取了佛经优秀的表现方法,并加以消化、挥发,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这也从侧面说明了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刘熙载《艺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