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考功崔虞部书
愈不肖,行能诚无可取;行已颇僻,与时俗异态;抱愚守迷,固不识仕进之门。乃与群士争名竞得失,行人之所甚鄙,求人之所甚利,其为不可,虽童昏实知之。如执事者,不以是为念,援之幽穷之中,推之高显之上。是知其文之或可,而不知其人之莫可也;知其人之或可,而不知其时之莫可也。既以自咎,又叹执事者所守异于人人,废耳任目,华实不兼,故有所进,故有所退。且执事始考文之明日,浮嚣之徒已相与称曰:“某得矣,某得矣。”问其所从来,必言其有自。一日之间,九变其说。凡进士之应此选者,三十有二人;其所不言者,数人而已,而愈在焉。及执事既上名之后,三人之中,其二人者固所传闻矣,华实兼者也,果竟得之,而又升焉;其一人者则莫之闻矣,实与华违,运与时乖,果竟退之。如此则可见时之所与者,时之所不与者之相远矣。
然愚之所守,竟非偶然,故不可变。凡在京师八九年矣,足不迹公卿之门,名不誉于大夫士之口。始者谬为今相国所第,此时惟念以为得失固有天命,不在趋时,而偃仰一室,啸歌古人。今则复疑矣!未知夫天竟如何,命竟如何?由人乎哉?不由人乎哉?欲事干谒,则患不能小书,困于投刺;欲学为佞,则患言讷词直,卒事不成,徒使其躬儳焉而不终日。是以劳思长怀,中夜起坐,度时揣己,废然而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又常念古之人日已进,今之人日已退。夫古之人四十而仕,其行道为学,既已大成,而又之死不倦,故其事业功德,老而益明,死而益光。故《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言老成之可尚也。又曰:“乐只君子,德音不已。”谓死而不亡也。夫今之人务利而遗道,其学其问,以之取名致官而已。得一名,获一位,则弃其业而役役于持权者之门,故其事业功德日以忘,月以削,老而益昏,死而遂亡。愈今二十有六矣,距古人始仕之年尚十四年,岂为晚哉?行之以不息,要之以至死;不有得于今,必有得于古,不有得于身,必有得于后。用此自遣,且以为知己者之报,执事以为如何哉?其信然否也?今所病者在于穷约,无僦屋赁仆之资,无缊袍粝食之给。驱马出门,不知所之,斯道未丧,天命不欺,岂遂殆哉?岂遂困哉?
窃惟执事之于愈也,无师友之交,无久故之事,无颜色言语之情,卒然振而发之者,必有以见知尔。故尽暴其所志,不敢以默。又惧执事多在省,非公事不敢以至,是则拜见之不可期,获侍之无时也。是以进其说如此,庶执事察之也。
张孝先曰: 公受知于崔虞部,而其志则与竞仕进者不同,故自述其进学之切如此。“不有得于今,必有得于古;不有得于身,必有得于后。”噫,此士之所以贵自立也!眼前之穷约,何足为之介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