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辙《御风辞》原文|注释|赏析
苏辙
子列子行御风,风起蓬蓬,朝发于东海之上,夕散于西海之中。其徐泠然,其怒勃然,冲击隙穴,震荡宇宙,披拂草木,奋厉江海,强者必折,弱者必从。俄而休息,天地肃然,尘壒皆尽,欲执而视之不可得也,盖归于空。今夫夫子,昼无以食,夜无以寝,邻里忽之,弟子疑之,则亦郑东野之穷人也。然而徐行不见徒步,疾行不见车马,与风皆逝,与风皆止,旬有五日而后返。此亦何功也哉?
子列子曰:嘻! 子独不见夫众人乎?贫者葺蒲以为屦,斫柳以为屐; 富者伐檀以为辐,豢驷以为服,因物之自然以致千里。此与吾初无异也,而何谓不同乎?苟非其理,屦屐足以折趾,车马足以毁体,万物皆不可御也,而何独风乎?昔吾处乎蓬荜之间,止如枯株,动如槁叶,居无所留,而往无所从也。有风瑟然,拂吾庐而上。摄衣从之,一高一下,一西一东;前有飞鸢,后有游鸿; 云行如川,奕奕溶溶; 阴阳变化,颠倒横纵; 下视海岳,晃荡青红。盖杂陈于吾前者,不可胜穷也。而吾方黜聪明,遗心胸,足不知所履,手不知所凭,澹乎与风为一,故风不知有我,而吾不知有风也。盖两无所有,譬如风中之飞蓬耳。超然而上,薄乎云霄,而不以为喜也; 拉然而下,陨乎坎井,而不以为凶也。夫是以风可得而御矣。
今子以子为我立乎大风之隧,凛乎恐其不能胜也,蹙乎其不能容也; 手将执而留之,足将腾而践之: 目眩耀而忧坠,耳汹涌而知畏; 纷然自营,子不自安,而风始不安子躬矣。子轻如鸿毛,彼将以为千石之钟; 子细如一指,彼将以为十仞之墉; 非倾而覆之,拔而投之不厌也,况欲与之逍遥而翱翔放于太空乎? 子虽蹈后土而依嵩、华,亦将有时而穷矣。古之至人,入水而不濡,入火而不热; 苟为无心,物莫吾攻也,而独疑于风乎?
于是,客起而叹曰: 广矣! 大矣! 子之道也,吾未能充之矣。风未可乘,姑乘传而东乎!
《御风辞》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驰骋丰富的想象和大胆的夸张,以生动、具体的对比描写,将道家追求的“物我两忘”的境界表现得形象而有哲理情趣。
战国时代道家代表人物列御寇,相传他曾遇风仙,习法术,能驾驭风而飞行。庄子在《逍遥游》中说他驾风飞行的技术精湛,姿态轻妙绝伦。苏辙的《御风辞》是通过列御寇同客人的对话,以及风的具体描绘来表达清心寡欲、顺乎自然的主旨的。辞,是歌辞的意思,也是古代的一种文体。辞常常与赋并提。汉代人认为两者是同义的。实际上,赋是铺陈辞藻、咏物说理、重于叙事; 辞则是重在抒发个人情趣的诗歌。两者既有相同的地方,更有不同的特点,《御风辞》就是属于“辞”体散文。这种“辞”体散文的名篇,当然首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而苏辙的《御风辞》也是这种文体中的佳作,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
文章以四个自然段构成,夹叙夹议,文采生发。驾驭的是风,作者开头在读者眼前展示了一个奇异的现象: 驾驭的对象——风,威猛而又无形; 驾驭者的人,贫困而又无力,两者在对比中是极为为悬殊的,但是列子偏能御之,并“徐行不见徒步”,“疾行不见车马”,从北海到南海,距离极为遥远,仅十五天走了个来回。这是不可思议的,故此必然产生个问题:“此亦何功也哉?”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作者巧妙地从“隙穴”、“宇宙”“草木”、“江海”等事物在风吹刮下的反映,便将风的力量、状态描绘出来了。并且,既写了风起的状况,也写了风止的状况,动、静相衬,穷情尽相,淋漓尽致。列子其人呢?他贫穷,白天没东西吃,夜晚没地方睡。而且遭遇不佳:“邻里忽之,弟子疑之。”没有御风的基础,但他偏能“御风”。由于将风与人这对立的双方都刻画得充分,使得这个自然段最后的问句显得更有力量,并在读者心中勾起迫切索解的愿望,这正是作者苦心营构而产生的艺术效果。
中间两段是列子的回答,也是全文的重点。这两段里关于“风我合一”,“风我相攻”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景的描写,真是笔酣墨饱,字字掷地有声。
第二自然段是紧承上文“此亦何功也哉”而来的,列子首先描述“风我合一”的境界。针对客人无形之风不能御的疑问,列子认为,如果不能做到物我两忘,那么,“万物皆不可御。”人们远行,穷人编蒲苇做草鞋,砍柳树做木屐;富人用檀木做车轮,用马拉车,凭借物质的力量而走到千里之外。但是草鞋、木屐可能磨断脚趾,四马拉的车翻了可能跌伤身体,可见什么都不可驾驭,并不止是风。列子开始也同大家一样,但后来他物我两忘,于是便能御风了。接着他叙述自己“风我合一”、浑然一体的境界。在作者笔下真是美妙极了:“有风瑟然,拂吾庐而上。摄衣从之,一高一下,一西一东;前有飞鸢,后有游鸿;云行如川,奕奕溶溶;阴阳变化,颠倒横纵;下视海岳,晃荡青红。盖杂陈于吾前者,不可胜穷也。”何等惬意,何等自由:一会高升,一会下降,一会往西,一会往东。又是何等美妙:山鹰、鸿雁在前后飞行,云彩在身边流动;阴、晴变化,多彩多姿;深蓝的大海,黄红的山岳,都只见是青、红的颜色一晃而去。以飞鸟、云彩、阴晴、大海、高山相衬,既表现了御风而行的高度和速度,也展示了御风而行的奇景。所以能够御风而行,这是因为“黜聪明,遗心胸”,完全做至“无我”,“与风为一”,因此“风不知有我,而吾不知有风”,“两无所有”,即物、我两忘。飘然上云霄而不喜,“拉然”落坎井而不忧。这就是能御风而行的奥秘。
如果不能忘我,自然不能忘物,物我两存,那么便是“风我相攻了。”其情景是什么呢?“手将执而留之,足将腾而践之;目眩耀而忧堕。耳汹涌而知畏;纷然自营,子不自安,而风始不安子躬矣。”这就是说,“我”字不去,不信风可以驾驭,手伸出去将抓时就缩回,脚伸出去将跳时又放下,眼眩头晕怕坠落,耳中鸣响尽耽心。驾风者不安,那么风才不安驮你了。这样,尽管你轻如鸿毛,风却感到你重于千石;尽管你小如指头,风却感到你像十仞之墙,它只想扔了你才安心。这与前面的“风我合一”的境界恰恰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对比的描写中,作者把抽象的哲理具体化、形象化了。道家奉行老庄的自然天道观,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上,主张“弃知去己”,“弃知”才能忘物,‘去己’才能忘我。而在忘物、忘我的关系上,首先是忘我,忘我才能忘物。在追求物、我两忘中,去避免人世的矛盾、纠纷,从而进入清心寡欲、顺乎自然的精神境界。《御风辞》将这种哲学思想阐释得生动而鲜明。实际上,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里都是有矛盾的。自然界没有矛盾,自然必将消亡; 社会没有矛盾,社会便不发展、矛盾斗争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御风辞》形象化了的思想是唯心主义的主观臆想。苏辙所以将这种哲学思想满怀情感地表现出来,这不是偶然的。北宋末年,社会矛盾重重,斗争激烈,苏辙兄弟仕途坎坷,遭遇不幸。他们内心苦闷。而道家物我两忘的思想,往往在苦闷者的身上能起到平衡心理的作用,多少能给人一些精神安慰。苏辙、苏轼及他们的好朋友文与可等人,晚年都成了佛道思想的信徒。其主要原因也在这里。道家的思想是玄妙的。苏辙以形象出之,因此,《御风辞》便具有玄妙的色彩,富于哲理意蕴。
这篇文章艺术上值得借鉴的东西颇多,除了哲理情趣外,还有生动的想象、奇特的夸张、骈散结合的语言以及叙议并用手法等等。如在“风我合一”的情境描写时,那御风遨游的美景,既是想象,又是夸张,但想象重于夸张; 如“风我相攻”的描绘,那么生动,细腻,但在形象的描绘后,又展开议论。具体的描绘,往往是议论的依据; 而玄妙的议论,往往又加深了形象的意蕴。语言时骈时散,交叉使用,使全文整饰,琅琅上口; 又灵活、舒展,整而不滞,不少地方是四字成句,对仗工整,如“强者必折,弱者必从。”但常常配以散文句法,长的十多字,这样,整饬中有变化,变化而不失和谐。
奇文不厌百回读,《御风辞》是苏辙《栾城集》里的一篇奇文,值得久久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