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柳宗元《与韩愈论史官书》原文|注释|赏析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 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 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 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将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犹尔,设使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耶?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者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行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当其时,虽不作 《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犹遇且显也。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宗族亦赤。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 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其余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诚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 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日以滋久,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且乱杂无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渺芒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已而欲勉人,难矣哉!
本文是书信体散文,写于元和九年,是柳宗元被贬永州第九年时,针对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所作。文章和韩愈论辩了如何看待史官的问题,批驳了他的错误观点,激励他为官尽职,刚直不阿,表达了自己忠于职守,坚持原则的顽强战斗精神,是柳宗元一篇著名的史论文章。
文章从内容上看,批驳了韩愈的四个错误观点。第一,批驳他认为修史会遇祸而不肯作史官的想法。告诫他:“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的事决不可为。第二,批驳韩愈“不有人祸,则有天刑”的看法,指出其错误根源是“不得中道”。“中道”即中正之道,意为办事不偏不倚,恰如其份。诚恳地提醒他“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作者认为,作官要有“道苟直,虽死不可回”的精神,与韩愈对史官“岂不可畏惧而轻为之”的观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作者严肃批评而又寄以厚望的情怀隐约可见。第三,批驳韩愈认为修史工作“我一人,何能明”的观点。韩愈在《答刘秀才论史书》中说自己“年志已就衰退”,“不足用”,“老穷”,身为史官只是“苟加一职荣之耳”。话虽如此,其真正意图却是“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要考虑离职而去。柳宗元深知其人,这些意志消沉,无所作为的言谈,显然事出有因,决非出自韩愈本心,因此用“‘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非有志者所忍恣”,暗示出这种结果是韩愈这样的有志者不能容忍的,激励他“果有志”,不能等待督责才去尽职。第四,批驳韩愈的鬼神“祸人”,“福人”之说。在对待历史人物和事迹的问题上,韩愈认为“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答刘秀才论史书》)很难作出正确的评价,因此感到十分为难而丧失信心,但身为史官又不忍心“草草作传,令传万世”。在这身处困境与内心矛盾的重压下,只好借助鬼神报应之说为自己“不敢率尔为也”开脱。柳宗元一句“明者所不道”,便将其荒诞不经的托词扫除净尽。
这篇与韩愈论史的文章是书信体驳论。作者反驳的方法十分巧妙,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根据韩愈的错误说法合理地引伸、假设,正反结合,层层推论,让其谬论充分暴露,不攻自破。针对韩愈认为修史会遇刑祸而不肯作史官的想法,先假设他为御史中丞、御史大夫,那么比史官则“恐惧尤大也”;再为宰相,执掌“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士”的大权,那么将“其敌益众”,危险远甚于史官。然后,作者借此又进一步假设说,如果作为这三者而不尽职,仅是“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乎唱于朝廷”,那么如同史官不修史一样,只是“荣其号,利其禄”。两层假设,三个“荣其号,利其禄”而不尽其职的形象跃然纸上,推理自然,笔调幽默,使论辩具有撼人的力量。在批驳韩愈“我一人也,何能明”的观点时,作者仍采用了这一有效的方法,按照他唐史二百年英雄辈出“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之说引伸开去,首先指出“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那么“卒谁能纪传之耶”? 然后又从正面假设“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作者正反两种态度,两种结果的推断与“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相互配合,步步紧逼,将韩愈置于无法开脱但又必须知难而进的境地,显示出这种论辩方法周致而严密的长处。第二,从反驳韩愈观点的论据和论证的逻辑方法上入手,证明他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韩愈信中把历史上修史者所遇刑祸都认为是修史所致,显然是牵强附会,毫无根据。作者针锋相对,一一作了反驳,果断而鲜明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归纳起来有三点: 一是历史上修史者遇刑祸并非因修史而致,而是另有其原因: 孔子之所以被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是因为“其时暗,诸侯不能行”;“其不遇而死”不是因为作《春秋》 的缘故; 司马迁“触天子喜怒”而受宫刑; 班固由于“不检下”亡身; 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全家被杀; 左丘明“以疾盲”是出于偶然的不幸,皆非为史而致。二是不修史者仍不免刑祸,“子夏不为史亦盲”;“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家族亦赤。”三是修史者同样也可以得到重用,地位显赫:“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犹遇且显也。”作者这番议论证明修史与刑祸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充分暴露了“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在逻辑上的错误与论据上的虚假,读之使人立觉正误分明。
本文在结构上颇具特色。全文安排简洁完整,脉络清晰。开头部分作者态度明确而肯定,毫不客气地指出: 你身为史官,地位显赫,不是朝廷白给你的荣誉,即便如此,你这样“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是辜负朝廷的信任。“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一句作结论,使经常以“志乎古道者”自居的韩愈处境十分尴尬,指出了其观点错误的性质,隐含着对他出此谬论大失所望,深感痛惜的情感,这是文章入题的契机,为下文一一批驳他的观点定下基调。中间部分引出韩愈的原话,依次批驳了他的四个观点。结尾部分指出了其错误观点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激励他去为官尽职,坚持原则,与开头相照应。通篇一气贯通,文气充沛,体现出作者结构文章的深厚功力。本文在结构上另一显著的特色是运用了先扬后抑的笔法。文中一连五个排比句,从学识、辞彩、议论、智慧及品德上首先给韩愈以充分地肯定,而后,笔锋一转:“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这扬抑相接,情理交融,感情真切的话语,将作者内心的惋惜与厚望倾于笔端,结构技巧与语言色彩相得益彰,收到突出的艺术效果。
本文语言的感情色彩十分浓厚。前几部分语气较舒缓,旨在论理,结尾处言词尖锐,气势咄咄逼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激愤之词溢于言表。可想而知,韩愈读后不能不为之改颜相向,全文多用感叹句和反问句,尖锐,有力,有言尽而意无尽的效果。此文虽然多是反驳之词,但没有丝毫悔慢与嘲讽之意,深厚情感寓于词语之中,字里行间有一股凛然正气,有一种强烈的说服人与激励人的神奇力量。
韩、柳二人都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成就各有千秋,但他们之间在政治上及其他方面也存在着分岐与差异。此文和韩愈的《答刘秀才论史书》就是他们史论分岐的明证。韩文中有关史论的观点与他早期作品中积极入世,关心政治,留意古今兴亡得失的精神相距甚远,原因之一与他当时的处境有关。元和八年以前,他仕途一直不十分顺利,曾因得罪宦官权要屡遭贬谪。也许是仕途风云难测,壮志难酬,唯恐作史官也遭不幸,因而发出了与“志乎古道者”十分不相称的言论。原因之二,韩愈政治上保守,崇尚古道,反对王叔文、柳宗元的革新主传,这导致他有时不免歪曲史实。韩愈为郑权出使岭南作序,称赞郑是家属百口,无数亩之宅,僦屋而居,可谓贵而能贫,为仁者不富之效,但唐史上多记载郑有贪财纳贿的劣迹,显然与韩愈的称赞大相径庭。这种例子在韩文中并不乏见。明人董其昌说“昌黎如何人物,书中可见,而有时乎为利害所惑”,确是中肯的批评。柳宗元却不是这样,他仕途上的遭遇比韩愈更加悲惨,革新运动失败后被贬长达十四年之久,然而他却始终坚持为官必须尽职,恪守“中道”的原则,虽然也曾违心地写过一些为别人歌功颂德的文章,但他在重大原则问题上是从不让步的。他的文章以敢于正视现实,揭露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吏治腐败,赋役苛重等问题为世人所称道。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这篇文章中剀切陈词,直言其过,尖锐地批评韩愈“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揭露他常以“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者自居,而遇到实际利害就言不由衷甚而丧失原则的表现。董其昌评论此事说:“古人相知之深,洵未尝避其所讳。”韩、柳二人既是唐代文坛巨子,又是一对诤友。对柳宗元的尖锐批评,韩愈以为:“诚中吾病”,“诸皆是也”。(柳宗元《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足见柳宗元此篇文章用心良苦与催人奋进的力量。(王友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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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 《答刘秀才论史书》
愈白秀才刘君足下:
辱问见爱,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 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 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愉所能就,况褒贬耶!
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 左丘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 司马迁作《史记》,刑诛; 班固瘐死; 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 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 崔诰、范晔赤诛; 魏收天绝; 宋孝王诛死; 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
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其余文武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耶?仆年志巳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
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令传万世乎? 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 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騃,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
夫圣唐巨迹,及贤士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沉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篡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