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质·〔越调〕小桃红(二首)》爱情诗词赏析

《周文质·〔越调〕小桃红(二首)》爱情诗词原文与赏析

当时罗帕写宫商,曾寄风流况。今日樽前且休唱,断人肠。有花有酒应难忘,香消夜凉,月明枕上,不信不思量。

彩笺滴满泪珠儿,心坎如刀刺。明月清风两独自,暗嗟咨。愁怀写出龙蛇字,吴姬见时,知咱心事,不信不相思。

小桃红,曲牌名,属北曲越调。元散曲除标明宫调曲牌,一般都有一个题目。周文质这两首曲子无题。虽然无题。但并不妨碍我们对曲文的理解和欣赏。从第二首“吴姬见时”云云可知,这两首前后关联的曲作的抒情主人公系男性,也可以说,就是诗人自己。曲中写的是他对一位江南女子的相思之情。

第一首前两句,先从回忆昔日情事写起: “当时罗帕写宫商,曾寄风流况。”宫商,原指乐调,这里借指曲词。古代有一定文化素养的男女青年在表达相爱之情时,往往并不采取“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诗经·卫风·木瓜》)传情方式,而是通过互赠诗歌来表达他们之间的柔情蜜意。你看,王实甫《两厢记》中的张生和崔莺莺相恋时不就有过这种情事么。这里所写,也正是这种情况。当初诗人和他所爱怜的那女子,曾借罗帕题诗的方式表达他们之间的“风流况”,即互相倾慕、互相爱悦的情景。在“当时”的诸多情事中,何以单提这件事? 因为这是培养建立和发展他们的爱恋之情的最好证明。而既云“当时”,说明诗人与他所爱恋的女子已分别有日,在分别以后的日子里彼此相思的情事自复不少,何以开篇便提“当时”情事? 这一则说明诗人未曾忘情;二则又与下文“香消夜凉”的凄寂之境形成一种鲜明比照,以增强感情的厚度和浓度;三则还可以唤起对方对当初情事的回忆,使对方的心湖也掀起感情的波澜,如果这两首曲真的寄达对方的话。你看,开首便自脱俗,堪可与善以“当初”情事以衬现实哀情和相思的北宋纯情词人晏几道相媲美。“今日樽前且休唱,断人肠。”这两句从回忆往事转到现实情事的描写,抒发了诗人与所爱分离以后的愁苦和悲哀。注意,诗人既谓“今日樽前且休唱”,正见“今日樽前”有人“唱”。如果没有人唱,言何及此?分明有人唱,只是诗人不忍听,怕听了“断人肠”,引起他更大的痛苦,这才发出“且休唱”的强烈感叹。这种手法是以往诗词中很常用的。如李煜《虞美人》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说“不堪回首”,正见其已经“回首”,之所以说“不堪”,是因为“回首”的结果反弥增其痛。又如辛弃疾《摸鱼儿》词:“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辛弃疾警告那些进谗善妒的奸佞之徒不要得意忘形,则又正见那些家伙已露得意忘形的情状。象这种通过否定以见已然的表达方式,既增强了诗句的表达力量,又丰富了诗句的含蕴。另外,还须指出的是,以上前后两层意思是互相关联、互相说明的,也就是说,这两层意思存在着一种“互补”关系:正因为诗人想到“当时”的“风流况”,所以才不堪“今日”的“樽前唱”;反过来说,正因为诗人面临“今日”的“樽前唱”,才使诗人更加怀念“当时”的“风流况”。这样,在感情的起伏跌宕之中,突出了诗人的相思之痛。至于诗人感情的发脉处,恐怕还是“今日”的“樽前唱”吧。

诗人在写了今昔情事的对比以后,紧接着就把笔触移向设想中的情事来:“有花有酒应难忘,香消夜凉,月明枕上,不信不思量。”诗人抚今追昔,从回忆“当时”的“风流况”和感喟“今日樽前”的“断人肠”,又想到了怎样对待他们之间那段恋情,使曲意更深入一层。这里,一个“应”字化情事为情思,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有着强烈的表现力的句中虚字。在诗人看来,无论是在赏花时,还是在喝酒时,都不应忘记我们那段美好的恋情。“不思量自难忘”(苏轼《江城子》),何况诗人已经“思量”,已经追想了他们那段“风流况”。接着,诗人又从彼我两方应持的态度,进而想到对方:当炉香燃完,夜深渐凉,皎洁明亮的月光洒在你的枕畔的时候,你也会象我一样想起那段美好的往事,想起我们之间的恩恩爱爱吧。结句句首著“不信”二字,就象一碗鲜美的羹汤加上了适量的味精,就更耐品味了。从字面看,与下面的“不思量”构成否定之否定,表现出对自己设想中的情事坚信不疑。但透过字面意义,还有一层更深的意义,那就是,诗人对自己的所爱非常信任,这样就把诗人对对方的深切思念放在了一个更扎实的感情基础上。所以这种造句法,决不单单是修辞问题,而首先是感情的含蕴问题。诗人在全曲第三层意思中所用的这种通过设想对方情事以达自己情思的手法,也是以往诗词中常用的。如杜甫《月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云云,欧阳修《踏莎行》“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云云,柳永《八声甘州》词“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云云,都是用的这种达情法。这种达情法的高妙之处,不仅在于往往能收到“一时双情俱至”的艺术效果,而且还在于,能把感情抒发者的感情表现得更深刻。这种达情法,其实,早在《诗经》里就已经运用了。《诗经·魏风·陟岵》是写征人行役之感的,可是诗中却不直接写征人怎样思念父母兄弟,而是从征人想象父母兄弟怎样思念征人写起,使两地相思之情同时见于笔端。这首曲虽然也用了这种相沿不衰的达情手法,但由于曲句不同于诗句和词句,再加上感情内容的不同,所以便有了新的特点:通俗当中见文雅,直率当中见委婉,直白当中见深沉,铺陈当中见旖旎。以上全曲前后三层意思,一层深入一层,直把诗人对他所爱的思念之情,离别所爱后的凄寂悲苦之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第二首所表达的仍然是诗人对他所爱的思念之情,但写法有了变化。开首两句直抒胸臆:“彩笺滴满泪珠儿,心坎如刀刺。”上句所写情景宛然如见,诗人一边写信一边掉泪,竟密密麻麻地滴满了彩笺(蜀地出产的一种五色笺纸,这里泛指信纸)。“滴满”二字,谓泪之多,泪之久,而泪多泪久,又正见其相思之切,伤心之甚。所以紧接着,第二句就写道:“心坎如刀刺”。这纯然一句大白话,但正是这样一句大白话,却十分真切地道出了诗人“彩笺滴满泪珠儿”的原因,也写出诗人写信时那种情不自禁的悲苦情状。这里,虽然语涉夸张,但夸张得贴情近理。试想,他们那么相爱,一旦莺东燕西,两相分离,其中况味自复可想。如今离别有日,自然更会朝思暮想。现在诗人要提笔给他的所爱写信了,千言万语从何写起,万语千言又从哪里落笔,“当时”的“风流况”,“今日”的“断人肠”,还有其间的常“思量”,霎时间倒了五味瓶,翻出乱丝团,酸甜苦辣咸,爱恨悲愁怨,一起涌向诗人的心头,于是,百感交集,“心如刀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潮水,只一任其奔泻,而他那滴“满”信笺上的“泪珠儿”,就正是他这种感情的形象具现。真是:说不尽的眷恋情,道不尽的离别意,都付于这滴不尽的相思泪。接下来,三、四两句用情景相融的手法写彼我两方在分离以后的共同心境: “明月清风两独自,暗嗟咨。”诗人虽然思绪万千,但他还是首先感受到离别后的孤独和凄凉,并进而想到对方亦当如是,故说“两独自”。这两句很富于诗情画意,并引起我们诸多的联想。首先,我们会想到,他们为什么偏要冒着“清风”在“明月”底下各自暗暗地长嘘短叹。既已想到这一层意思,又自然会使我们想到以往那些托月寄情、望月抒情、随月送情的诗句。谢庄《月赋》云:“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南朝《子夜四时歌·秋歌》云:“仰头望明月,寄情千里光。”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云:“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张九龄《秋夕望月》云:“清迥江城月,流光万里同。所思如梦里,相望在庭中。”又《望月怀远》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想到了前人的这些诗句,也就不难明白,诗人和他的所爱为什么“明月清风两独自”了。原来他们是想把彼此间的相爱相思之情通过谁都能看到的明月给传递过去,好象他们此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轮“流光万里同”的明月上了。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又都“暗嗟咨”呢? 因为毕竟是“相望不相闻”,这是其一;清风明月乃是良辰美景,良辰美景却不能在一起同赏,自会弥增其痛,此其二;有了这两层意思,就难怪他们要共看明月两“嗟咨”了。如果我们继续联想下去,还会想到:“清风”不干“明月”事,干吗要把它们拉在一起呢?这两景事虽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如果想到它们的象喻意义,就又有了联系。清风明月向来是美好情操的象征,诗人用它来象征他们爱情纯洁无瑕、清白不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然而,“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张先《木兰花》)他们有如此美好的爱情,却人各一方了,这怎么不叫诗人“暗嗟咨”呢? 总之,这两句作为景语,有勾勒人物环境、渲染凄凉气氛的作用; 作为情语,又有深化曲意、强化相思之情的作用。

接下来,回应篇首,又转到写信上来:“愁怀写出龙蛇字”。龙蛇,原形容草书笔势的蜿蜒曲折,挥洒自如,就象龙蛇飞舞,有李白《草书歌行》“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刘过《沁园春·张路分秋阅》词“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陆游《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词“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等句为证。但这里显然不是诗人自矜自诩其字迹潇洒,而是谓其字迹零乱,不成行款。何以至此? 看句首“愁怀”二字即知,盖因心情烦乱思愁难遣所致。如果反过来说,诗人越是“愁怀”难遣,越是心情烦乱,也就越是字不成书。正因为如此,所以诗人紧接着写道:“吴姬见时,知咱心事,不信不相思。”承接之妙,妙于毫巅。试想诗人如此重情,因为相思而到了肠断,神不守舍,字不成书的地步,原本也很重情的那位江南姑娘(即吴姬。江南原属古吴国),故云,看了诗人的信,怎么会不更加引起她对诗人的怀恋和思念呢。这里,结句同前曲一样,也用了否定之否定的句式,感情表达得也很深沉有力。

这两首曲子所表达的虽是诗人对他所爱恋的一位女子的深切而执着的相思之情,但实际上也同时表现了诗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因为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爱得深,才思得切;而思得切,也正因为爱得深。所以,这两首曲子,无论从感情的深度、厚度、浓度上看,还是从格调的健康、意趣的高远上看,都不是元散曲中那比比皆是的猥俗之作所能望其项背的。在艺术上,这两首曲子颇得章法之妙,每首独自成章,而两曲之间又有密切的联系。第二首曲意是第一首曲意的继续和延伸,第一首曲意则是第二首曲意的发脉和滥觞。第二首开头两句遥应第一首开头两句,形成强烈的对比;而第二首“明月清风”两句则一方面与第一首“今日樽前”相应照,又与第一首“香消夜凉”两句相承接。就每一首来说,写得也很有层次,各层次之间既承转自如,又层层深入。仔细品玩,还会发现,这两首曲子还颇有周邦彦以赋为词的艺术情致,实在是元散曲中不可多得的佳什珍品。